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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根拔起的鑽石 (修正版)    •王文華

我迷惑

八月初,我在工作上碰到一些難題,很迷惑。在台灣請教了很多好友專家,自己也到山上想白了頭髮,但仍深陷泥沼,牛角尖一路鑽到了牛屁股。八月底,我突然決定,出國走一趟。

買了機票後立刻後悔了。很多工作沒做完,怎麼走得了?沒有事先計畫,能去哪裡呢?而且,我怕孤單。明明可以在台北呼朋引伴,一堆人擠錢櫃包廂,為什麼要一個人坐在陰暗的機艙中,睡不著也醒不了?

雖然猶豫,還是去了。走進機艙時還在講手機,好像台灣沒有我不行。


心情也發福

我飛到舊金山的史丹佛大學,我念研究所的地方。每次碰到困惑,我都會來這裡。尋找當年那個叫王文華的年輕人,聽聽他的想法。那時我純真、勇敢、充滿理想和熱情,沒有神經質或得失心。這些年來,不知道怎麼搞的,我慢慢失去了那些美好特質。人到中年會自動發福,我逃不過這個宿命,不知不覺間虛胖了,不只在身材,也在心情。

離開台灣,回到母校,是連根拔起。就像拔OK蹦一樣,要快狠準,當下很痛,拔掉後很爽。11小時的飛行,我眼睛酸、脖子硬、耳根熱、身體冷,所有器官,都跟我鬧情緒。但一下飛機,開進山裡面的高速公路,打開車窗吹14度的夜風,眼睛、脖子、耳根、身體,又跟我言歸於好。

這就是燈塔,眺望塔荷湖。1916年蓋好,如經已經退役。


看到美好,受到啟發

在母校,我看到美好,受到?發,燃起了昔日的熱情。

我看到史丹佛的設計學院(Stanford D. School),打掉所有教室,把整棟建築變成倉庫。椅子很少,只有附著輪子的大桌和可以移動的白板。這樣的設計,鼓勵學生站著做,而不是坐著聽,並且和同學分工合作、頻繁互動。

我參觀了美國最著名的設計公司IDEO,看他們設計出新型的接種疫苗方式。這種方法不需打針,只要把包含疫苗的膠帶像OK蹦一樣貼在上臂,過一會再撕下來,就大功告成。這種設計一方面簡單,任何人都可自己操作。二方面減少貧窮國家因為共用針頭,而傳染愛滋病。

史丹佛和IDEO創新的思維,讓我忘記了自己發酸的情緒。他們改變世界的格局,讓我個人的掙扎像個笑話。來了三天後,心中原本漫天籠罩的烏雲,縮小成一口二手煙。 我自在、開心、舒服、尊貴。學弟妹自動圍繞,只因為我是學長。我請他們上最好的餐廳,小費給的大方。我想,這種生活真好!

 

啟發是別人送的

但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突然驚醒,我發現:不對,我這不是在改變自己,只是在逃避自己。台北是我熟悉的環境,是我的舒適區。舒適區待久了,智力和情感都會麻痺,所以我來這裡。但其實史丹佛也是舒適區。我既沒時差,也不害怕,這樣能有什麼突破?這幾天雖然受到?發,但我沒動手也沒動腦,不費吹灰之力。這種由外而內的?發,能長久嗎?

就像婚姻陷入瓶頸,就去外面找年輕辣妹。會不會被啟發?當然會!能持久嗎?不可能。原因是你的?發是別人免費贈送,而不是你自己辛苦掙來的。你交到美女,是因為她自己長成美女,那是她爸媽基因好,不是你道行高。不是自己修來的東西,遲早會失去。

感動要長久,不能只做觀眾。我必須站起來,自己去塑造感動。倉庫般的學校和OK蹦般的疫苗雖酷,但我沒有參與,感受不會深刻。要深刻,我得自己走一遭。不然我大老遠跑來美國幹嘛?如果只是想看看新的東西,留在台灣看Discovery頻道不就好了?

於是我第二次把自己連根拔起。第四天,我離開舊金山,跑到加州著名的塔荷湖(Lake Tahoe)。

 

從迷惑到迷路

塔荷湖像日月潭,有山有水,地靈人傑。冬天可以滑雪,夏天可以爬山。

我沒去過,又自己開車,一路上迷路了三次,緊張到胃痛。迷路時我問自己:幹嘛不待在熟悉舒服的舊金山,大老遠跑到美國的日月潭?我回答自己:因為在舊金山你只是被感動的觀眾,在塔荷湖你可以變成創造感動的演員。看過的戲會忘,演過的戲永遠不會。看戲只能創造「情緒」,演戲才能創造「情操」。

開到塔荷湖已是黃昏,退役的太陽把湖面染成薰衣草的紫紅色。湖中的小船,像側坐在自行車後座的優雅女子。我的迷惑在舊金山是二手煙,現在變成湖上的輕霧。

美是美,但這份美不是我創造的。我喜歡,但不能擁有。我必須去創造,自己能擁有的感動。

 

天空中的鑽石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湖西岸的D. L. Bliss加州州立公園爬山,隨機走上一條「燈塔小徑」。

美國的山路多是原始的沙土,沒有台灣常鋪的花崗岩。走起來更接近土地,感覺像躺在媽媽懷中。一路上,斷裂或火燒的樹木橫屍遍野,不時還有小心黑熊的標示,我發毛,胃酸開始海嘯。我口渴、卻又想上廁所。我流汗,卻又覺得很冷。我轉頭看,發現懸崖很深。我一直往前走,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在森林中迂迴,半天都看不到明明在旁邊的湖。手機沒訊號,我失去了實體和心理的座標。我開始感覺到,四天前在台灣時的那種迷惑。

然後我看到那個燈塔。

這 1916年蓋的燈塔,已經退役了。她只有一般的移動廁所那麼大,表面的木頭斑駁不堪。然而燈塔前的說明牌卻自信地宣稱:「矗立在世界頂端,她像天空中的鑽石。」

那一刻,我體會到了此行的意義。我們都是鑽石,卻像地瓜一樣埋在土裡。我們在土中建立了舒適區,說什麼也不願離開。縱使土中有憂鬱,但那是例行公事的憂鬱。而例行公事的憂鬱,也變成一種舒適。

這時,只有冷不防地連根拔起,不只一次,還要兩次,才能讓我從地底飛到天上,找到指引我的燈塔。鑽石,要靠琢磨。大徹大悟,要靠大破大立。想不通的難題,就不該用腦去想。也許用腳、用手,才能找到新方向。這樣最後能不能琢磨成鑽石不知道,但至少我視野開闊了。看到了樹和湖,看到了世界、和人生,其實是這麼大。

走「燈塔小徑」把我嚇得半死,但最後還是平安下山。沒有碰到熊,但巧遇了另一個自己。我帶著他回到台灣,繼續努力。我的煩惱並沒有解除,但比較能夠自處。煩的時候,我走到戶外,抬頭看天。那燈塔已經完全忘了我吧,但我感謝她隔了大半個地球,把我的今晚照亮。

◎刊載於2009年09月26日《聯合報》副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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