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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在東區遇到野獸……   •王文華

野獸其實怕你

我在一萬公里外的加州山區,體會到台北東區的生存之道。

最近到加州,在山裡看到一塊「小心山獅」(mountain lion)的警告牌。牌上寫著:「本區有山獅出沒,如果你遇到山獅,應該:
一、 面對著山獅、慢慢後退。
二、 面對著山獅,高舉雙手展現氣勢,並怒吼。
三、 孩子要緊跟著大人,大人應抱起孩子,但抱時不可彎腰。
四、 如果山獅攻擊你,反擊!」

四個步驟讓我玩味再三,因為不同於常識中應付野生動物的方法。過去總聽人說,碰到野獸要靜止不動,或慢慢避開,所以第二、三、四個步驟聽起來,似乎太大膽了。

下山後我研究了山獅,才了解這套大膽做法的原因。其實不管山獅或熊,很多野生動物體積雖然龐大,膽子卻很小。牠們不喜歡跟人類衝突,除非人類看起來像牠的獵物。

所以步驟一要我們慢慢後退,而不要掉頭快跑。野獸的本能是追逐奔跑的東西,人一跑,立刻被誤認為是獵物。

人怕野獸,野獸其實也怕人。所以步驟二說要對山獅高舉雙手展現氣勢,甚至把外套打開,像翅膀一樣甩動,就是要把山獅嚇跑,讓牠知道你是老大,牠應該怕你!

野獸怕人,但若誤解了人是獵物,但還會攻擊人。所以步驟三說不能讓孩子亂跑,大人抱孩子時也不能彎腰,因為孩子小一號的體型,或彎腰的大人,看起來都像四腳的獵物。

四個步驟中最令我訝異的是遭到山獅攻擊時,要全力反擊。不管是用石頭猛K牠的頭,或用樹枝戳牠的眼睛。我從沒想過人可以跟野獸打架,過去總覺得要敬鬼神而遠之,碰到的話自認倒楣溜之大吉。


適用於東區

我對山獅的興趣,延續到回台北。因為我發現:面對山獅的四項原則,不僅適用於加州山上,也適用於台北東區。

因為在東區的夜店,也有很多野獸走來走去,等著吃掉你。

這些野獸有男有女、晝伏夜出。像山獅一樣身材健美、毛髮閃亮。一般獵物碰到他們,通常只有束手就擒,等著被吃乾抹盡。

但我突然體會到,對付山獅的四個步驟,也可以用來對付這些掠奪性強的情人。

一、 面對著他(她)、慢慢後退。碰到強勢的情人,我們通常不敢正眼看他。眼神漂移、講話結巴,莫名地自卑,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但轉身逃跑,只會讓他更想追上來吃掉你。反倒是正眼瞪他,會讓他手足無措。瞪他,表示你不怕。後退,不是退縮,而是表示你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他雖是金童玉女,但不是你的菜。你和他就像你和山獅,不同種族,不必糾纏。你走錯了路,不小心跨到他的地盤。現在退回去,一點都不丟臉。讓他和同種族的人獨占這叢林吧,你會回到適合自己的青草地,找一個能夠溫柔凝視的人。

二、 面對著他(她),高舉雙手展現氣勢,並怒吼。溫柔的人常以為委曲求全會換得對方待之以禮,但掠奪者並沒有這種邏輯。你越懦弱,他越囂張。你稍微有一點口吃,他便吃定了你。對抗他們的方式是吼回去、甚至是咬回去!那些在感情上掠奪別人的男女,表面上衣冠楚楚、氣勢凌人,但本質上對自己的內在外在都缺乏自信。他們發洩不安的唯一方式,就是攻擊。碰到這種人,你要讓他知道你不吃他那一套。你是自己情感和生命的老大,他休想用甜言蜜語或威脅暴力控制你。

三、 孩子要緊跟著大人,大人應抱起孩子,但抱時不可彎腰。愛情的掠奪者若對大人沒輒,就用孩子來綁架對方的情感。我看過教孩子恨媽媽的爸爸,也看過用孩子留住老公的太太。好好一個孩子變成四腳獵物、談判籌碼。但這樣的賭局,籌碼最後還是會輸光。所以你的配偶若是野獸,牽好或抱好孩子,別讓他和掠奪者狹路相逢。

四、 如果對方攻擊你,反擊!掠奪者通常欺善怕惡,濫用別人的善意和情意。所以保護自己的方法不是以德報怨,而是適時反擊。你不必用他對你的低劣方式來對付他(比如說他劈腿,你也跟著劈腿),但可以用攻擊性方式讓他反省(比如說告他,或把他劈腿的事蹟寫在部落格上召告天下)。


愛情是叢林

對付山獅的方式適用於爛情人,因為不良的愛情,最後都淪落到叢林法則。

愛情一開始都發生在宮殿。王子與公主相遇,穿著金履鞋和Armani。背景是巴洛克的音樂,見面時行宮廷的大禮。

有的伴侶的確能維持這種甜蜜,甚至升級到國王皇后的情感和身份。這不是說成功的愛情一定要穿金戴銀,貧賤夫妻的愛也能含金。

但有的伴侶過了效期就變了嘴臉,從激情,到冷漠,到嫌惡,最後甚至到言語和肢體的虐待。王子變成暴君,公主變成婢女(反過來當然也有可能)。追求時高度文明,翻臉後極度原始。

我們都碰過山獅,搞不好也當過山獅。我們都掠奪過別人,也被掠奪過。愛情中沒有人永遠高尚,人性和獸性只是一線之隔。而且沒有人知道,人或獸哪一種比較快樂。

不知道也無仿,反正大多時候,我們也沒有選擇。山獅並沒有選擇成為山獅,牠生下來就如此。牠吃你不是因為牠邪惡,那是牠的本能。我們只能慎選路線、隨機應變。看清對方的本質,不要幻想他會為了愛你而改變。

到野外一定有風險,談戀愛一定會碰到野獸。野獸不會傷害我們,他們其實都缺乏自信,反倒怕被我們傷害。真正傷害我們的,是自己的恐懼、懦弱、鄉愿,和妥協。當我們決定站起來,沒有人能把我們壓在地上。

所以下一次碰到情場的山獅,請面對著他慢慢後退。情路很多,你不必一定要經過他的地盤。如果他主動惹上了你,請高舉雙手、怒吼,別讓他以為你好欺負。如果你們之間夾著孩子,迅速抱起他,別讓對方誤以為可以用小孩來制約你。最後,如果百般退讓後他還是不放過你…那麼天殺的,請記得反擊!

◎刊載於2010 年 03 月 14 日《聯合報》副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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