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晚終於見到趙同，半年不見，他又胖了一圈。寒冷的三月，額頭卻一片汗水。客廳一坐下來，他從不同口袋拿出四五個電子器材：手機、第二支手機、PDA、iPod……坑坑康康，好像要開始打仗。
　　 「你好吧？兄弟？」他一說話，就散出酒味。不是昨夜的酒，是去年的酒。
　　 似乎為了要沖散酒味，他從客廳的茶几下拿出茶具和熱水壺，大費周章地泡起老人茶，「最近忙什麼？」
　　 「忙離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這樣爆出來。好像要說出來，我才解脫。或是先發制人，讓他不要問我。
　　 「天涯何處無芳草！」趙同早知道我離了，並不驚訝。淡淡回了一句，還一邊看手機簡訊。
　　 「這句話你高中時就對我講過。」
　　 「你不聽，娶了她，所以你吃虧了！」
　　 「可是你高中時也跟我講過『花開堪折直須折』。」
　　 他把第一泡的茶用力倒掉，「那是叫你跟她上床，沒叫你娶她！」
　　 我笑了出來。他泡了第二泡，給我一杯。動作熟練，像賭場發牌的莊家。
　　 我喝了一口茶，反問他，「你呢？還好嗎？」
　　 他看著茶具，沒有看我，「唉，除了生意不好，其他一切都好。」
　　 這句話就像說除了得了癌症，其他一切都好似的。振奮人心的力量，大概跟第一泡的茶差不多。
　　 「沒關係，」我說。趙同是不接受安慰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於是只能說，「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笑出來，「上海房市泡沫化，你的『房事』泡沫化，我們同病相憐。」
　　 「我們怎麼從小到大都『同病相憐』？我們為什麼不能『共存共榮』之類的？」
　　 「當然可以！」他把小茶杯用力放下，敲響桌面，「你搬到上海，我們一起打拼。這裡發展的機會很多！」
　　 我搖搖頭。
　　 「你還留戀什麼？」他口氣從鼓勵變成教訓，「再回去賣電腦？再回去找Amy？」
　　 「我不想發展，人生幹嘛一直要發展！」
　　 「不想發展沒關係，那就來發財！」
　　 「我不是賺錢的命。我窮到我和Amy離婚，她沒跟我要半毛錢，她還說要給我錢。」
　　 「那怎麼能拿呢？多沒面子。」
　　 「是啊，我不要一輩子都欠她一百萬。」
　　 「她要給你一百萬？」他幫我補一杯茶，「那應該拿！」
　　 「你會拿嗎？」我問。
　　 「我不但會拿，而且不開收據。這種錢絕不繳稅。」
　　 縱使在千里之外，提起Amy還是讓我不安，更別說提到她的錢。「你家的暖氣怎麼這麼熱？」我脫掉西裝問。
　　 「我怕冷，暖氣開得很強。」
　　 「你怎麼會怕冷？你不是說你是冷血動物嗎？」
　　 「我是。所以此時我應該在冬眠。但我沒有在冬眠，我在賺錢，所以暖氣要開強一點。」
　　 「你不覺得悶嗎？窗戶可不可以打開？」
　　 「整間房子都有空調，窗戶打不開。」
　　 「哪有房子窗戶打不開的？」
　　 「這房子窗戶就打不開。我也不想打開。」
　　 「你難道不想透透氣？」
　　 「我整天在外面跑，透的氣夠多了。」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在上海做生意，我不但透氣，還受氣，我唯一不缺的，就是氣。」
　　 「在台北不也一樣？」
　　 「沒錯，我看台灣的景氣也很糟。股市昨天大跌三百多點。」
　　 「你消息這麼靈通？」
　　 「我看中天新聞。」
　　 「這裡看得到中天新聞？」
　　 「當然！我裝了兩個小耳朵。這裡的人買房子看風水，不是看陰陽五行，而是看房子的位置能不能對到衛星。對不到，裝不了小耳朵，再好的房子都不能買！」
　　 「你整天不在家，裝小耳朵幹嘛？」
　　 「這你就不懂了，那是一種感覺！」
　　 他拍拍我的肩，走進臥房，聲音從臥房傳來客廳，「打開電視就有台灣節目，感覺台灣很近。」
　　 「那你乾脆回到台灣，感覺不就更近了？」
　　 「太近也不好，」他大聲說，「旁觀很輕鬆，真正身處其中會發瘋，」他從臥室探出頭來，「這跟女人一樣。」
　　 「這怎麼會跟女人一樣？」
　　 「不能近到結婚，也不能遠到沒有。」
　　 「誰教你這些狗屁道理的？」我說。
　　 他從臥室探出頭來，「你啊！」
　　 我把茶杯放下，走到打不開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街道阻塞的車，我旁觀，所以我輕鬆？
　　 他從臥房走出來，我看他，換了套人模人樣的衣服。他站到我旁邊，一起看上海的夜景，然後說：「走，我帶你去找我女朋友。」
　　 「那個拜金女？」我問。
　　 「你待會不要這樣叫她，她會跟你翻臉。」
　　 「你們不是分了嗎？」
　　 「又復合了。上個月她生日，我買了件三千塊人民幣的內衣給她。」
　　 「三千塊人民幣的內衣？是防彈的嗎？」
　　 「沒辦法，我忘不了她，她太美了！她的朋友也很美，我介紹一個給你認識，包準你立刻忘掉Amy。」
　　 「我沒有本錢交這種女友。我不會買三千塊的內衣給別人，我甚至不會買三千塊的西裝給自己。至於內衣，你看，我從不穿內衣」
　　 「所以你離婚了。」
　　 「你是說，如果我買三千塊的內衣給Amy，我們就不會離婚？」
　　 「我是說，如果你買三千塊的西裝給自己，你們就不會離婚。」
　　 「你是說，Amy跟我離婚，是因為我的西裝不好。」
　　 「我是說，Amy跟你離婚，是因為你對自己太苛薄。你對自己苛薄，你旁邊的人都會很累。」
　　 這話讓我一陣酸，因為我知道多少是真的。
　　 趙同把手放我肩上，按摩我的肩，「走吧，放輕鬆一點。我介紹幾個美女給你認識。」
　　 「你去吧。我這套西裝太差，也不想讓那些美女太累。」
　　 「你西裝不好，但方面大耳，很有福相。」
　　 「『方面大耳』？」我笑出來，「那是劉備。我覺得我獐頭鼠目。」
　　 「獐頭鼠目，也找得到情人。這裡女人審美觀點很不一樣。」
　　 「這句話對我好像不是讚美！」
　　 「你不要這麼在乎外表好不好？」他推著我走出家門，「哪有男人是靠外表在把妹的啦！」
　　 「那要靠什麼？」
　　 「靠錢、靠才、靠德，君子以德服人，沒聽過嗎？」
　　 「可我無錢、無才、無德。」
　　 「這你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要告訴別人。」

　　我們走出門，按了電梯，趙同繼續說，「你在這邊認識的女人，跟台灣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台灣的女人有氣質，大陸的女人有味道。」
　　 「你在這邊交過多少女友？觀點這麼精準？」
　　 「你多待一會兒，慢慢就能體會。」
　　 「我體會不出來。他們說上海女人很嗲，我來這裡，餐廳、書店，碰到好幾個上海女生，一點都不嗲。」
　　 「人家跟你什麼關係，幹嘛跟你嗲啊？」
　　 電梯門打開，一名美女孤單站在裡面，從門外，就可以聞到她的香味。
　　 我進去，背對她站著。她沉默，沒有對我嗲。我自卑，因為我知道：她穿著三千塊的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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