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神

「各位同學,老師今天要上的是第八課,你們要好好聽講,不懂的同學……就推出去斬了……」

話一說完,台下的同學全笑翻了,秀枝上的課,同學最高興了,可以把緊繃的學習氣氛,化成一疊笑浪;有位同學裝成聽不懂的模樣,另一個同學起身作勢要把這個同學推出去斬了,邊推還邊說:「老師,他不好好聽講,我把它推出去斬了。」

秀枝憨笑著,嘴裡喃喃說著:「好吧,斬了吧。」語畢,全班捧腹大笑不已。

她是一位發了瘋的少女,多年前從這裡畢業的,家就住在附近的麻竹園裡,受了一些刺激,瘋了,最近常常跑到學校,進了三年二班教室,就是她讀書的那一班,推開門上了講堂,拿起老師的教鞭,開講他最拿手的第八課;學生非常配合的喊她一聲老師,歡迎執教,那是愉樂日,人人笑翻在椅子前面,大約半小時後,他的兩個哥哥,便一前一後趕來,把她或推或拉的架回家,這早不是第一次,早成了村子裡茶餘飯後的話題。

 

秀枝的家是村子裡公認的知識分子,最有學問的家庭,爸爸是藥劑師,媽媽是護理長,不像其他的村民一樣只懂農事,老在春耕夏作秋收冬藏裡打轉,在一個純僕的鄉下,他們的知識足以信服所有的人,看信找他,寫信找他,政治聽他的,連神明的事也是他說了算數,人稱〈博士仙〉。

博士仙總是非常嚴肅,不苟言笑,分析事理有條不紊,常給人信任感,不過他也有親切的一面,村民的要求他幾乎來者不拒,家中往往門庭若市,川流不息的人潮在家中湧動著。

博士仙有個願望,就是希望他的子女們與他一樣博學多聞,多才多藝,什麼都會,兒女們該學的全學,不會的也要會,事實上他的子女們也不遑多讓,一直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翹楚者,老師們都知道他們的爸爸是誰,這可讓他高興了,談到子女的表現,他總在威嚴的臉上抹出一絲絲的淡淡的笑意,我的記憶中這位大姐姐一直保持前三名,小學畢業拿了風光的縣長獎,那個場面我還記憶猶新,他的爸爸還辦桌請客,恭賀聲不斷,鞭炮放了一小時,震耳欲聾的。

他們家有一座日式小庭園,花木扶疏,綠蔭蔽天,涓涓細流從家門前輕輕滑過,他們引水進來,成了一座小池,錦鯉悠遊其中,池邊種植幾棵垂柳,家人常一起坐在小池畔的天然大理石桌上下象棋,小時候的我最羨慕這一幕了。

兩件事在心裡翻轉,好難下抉擇。

放學回家,從他家門前走過,總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往裡眺望,看看他們是否又在下象棋。

我們家正巧與之相反,爸爸不愛講話,很冷淡,常一人抽著煙,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看他們熱絡的家庭生活,讓我更加崇拜這個家的男主人,我直覺相信他好用心在經營這個家,孩子們總是整整齊齊出現在別人面前,一字排開,好有禮貌,只是這些孩子的臉上長期少了笑容,我也不以為怪。

太快樂在他家是不被允許的,但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太快樂,笑聲有如一種罪,一點都不能夠出現,這就令人難以理解了,快原本是一種本能,為什麼有人會設下一些框架,活生生限制了它。

從小父親便告誡我們,像誰就好了,那個誰都是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小孩,而我自己也這麼以為,如果可以像他們家人多好,事實上他家的大哥哥的是我的崇拜者,畫了一手好畫,漂亮極了,有時候心血來潮會送幾幅給村子裡的小朋友。

有一回,他請我幫忙找一個小盒子,我沒問原由,喜出望外,盡力替他找尋,我家是開雜貨舖的,盒子很多,找一個並不困難,我挑了幾個,他選了其中一個味精盒,很高興的收下,並且允諾會請我看電影。

看電影?

一個盒子換一場電影,真有這麼好的事?當時電影的票價很貴,我們通常在過年領過壓歲錢後才能呼朋喚友去看上一場,這個承諾並未被我放在心上,以為只是戲言一句;大約過了半個月,有一天,大哥哥神秘兮兮的把我拉到一旁,他說電影製作完成了,可以到他家去看。

他家有電影院?這點讓我不可置信,我半信半疑跟著他推開半掩的家,在一間放藥的倉庫前停了下來,他說電影院到了;我們走了進去,他滿臉笑容的搬出我先前給他的盒子,我定睛一瞧,全變了個樣,中間被他拉空成一個框框,添了一個搖桿,捲著一綑淡黃色透明的紙,紙上有畫,他一邊準備一邊號奻向我解釋製作的道理,大約是說,只要打上光,把搖桿一直搖著,捲著紙往前,便會現出一幅幅有趣的畫面,就是電影了;我坐定下來,他高喊一聲:放映了,便用光把底片畫的故事,投影在白布上,他現場配音有趣極了。

好看嗎?

播送完畢,他問我喜歡與否,我毫不吝嗇的鼓掌,因為真的好看極了,非常喜歡,一大一小相視大笑,而這是第一次的電影放送會,也是最後一次。

記得離開他家時,他叮嚀我不可以告訴別人,為什麼?我便不得而知了。

他們家的孩子都很有才藝,而且被要求多才多藝,那時候的鄉下並不太流行補習,只有富人可以如此,而他們家的孩就被送往城市學唱歌‵拉小提琴‵英文…,他們一直忙進忙出的,毫無空檔,看來很不開心,我終於了解為什麼大哥哥叮嚀我不要說出去的原由了,他擔心爸爸知道這一件事。

只有父親以為有用他們才准碰,其餘概不被允許。

他喜歡畫畫,常常一個人躲在麻竹林裡作畫,畫完之後把畫具藏在一處隱秘的防空洞裡,這件事只有我知道。

有一天,我看見他父親在門口忿怒的燒著紙箱,我驚訝發現,其中包括我送給他味精盒,那座小小電影院,他跪在一旁,雙手舉得高高的,淚汪汪,像個可憐兒。

他的嘴裡一直嘟嚷著:「下回不敢了。」

他父親一邊燒著紙盒,一邊嚴詞咒罵,嘴巴一直沒有停過,我便了解我的電影沒有下一場了。

之後,他彷彿被禁錮起來一樣,幾乎很少出現,即使看見也只是匆匆,沒有機會交談,連同他的弟與妹妹也不見人影了,除了偶爾在路上見上一面之外,他完全被隔離在人群之外。

再度聽見他們的消息是在我北上唸大學之後的事了,朋友告訴我秀枝姐瘋了,常常跑去近國中教書。

有一天,我果真在路上遇著了瘋了的她,全身髒兮兮被連托帶拉的壓往附近的廟宇,向神明陪不是,他的父親相信乩童的話,說她不小心?神了,神明不高興便使之瘋狂,他們備了供品,做了法事,請乩童向神明求饒,這個法事歷時半天,終於完成,她被送回了家,乩童跟他父親說:沒事了。

這場法會讓我的小小心靈蒙上了陰影,原來神會狠狠的懲罰人,誰不聽話,或者誰亂講話都會被罰,好凶悍;我只是不了解,為什麼虔誠信祂的人,還是動則得咎,莫非神也有喜怒哀樂,那與人又有何異,我偷偷揣測,不信會不會好一點?這些話全被我藏在心裡不敢說,怕說了我也跟著瘋了。

再一次聽聞她的消息是兩年後的事,那一天,我從台北搭火車回來,在宜蘭火車站遇上開計程車的鄰居,他熱情的向我打招呼,載我一程,打開話匣子,沿途聊著左鄰右舍的近況,最後他提到了秀枝,鄰居長嘆了一口氣:「他自殺了。」

我想到了那場法會,顯然無效了,有人教他結婚沖喜的偏方,便安排了一門親事,嫁給一個呆子,他們喜孜孜辦了喜事,但卻不到一年,變成了喪事,是是非非一場空,我整個人陷入沈思,一直沈默到家門。

再後來,二哥也瘋了。

最後大哥哥結了婚,據說搬到深山種水梨,很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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