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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找班禪喇嘛，尚未劃下句號
◎文／林照真（《最後的達賴喇嘛》作者）
理解西藏問題時，放逐流亡到印度的十四世達賴喇嘛，經常成為西藏創傷的代表；與達賴同樣受到政治捉弄的十世班禪喇嘛，卻始終留在中國，度過他爭議卻又關乎藏人命運的一生。戲劇般的張力在班禪的宗教生命中跳動，班禪喇嘛生時配合中國治藏政策，難見容於藏人，直到生命後期為西藏文化的努力與對達賴喇嘛的直言推崇，終能獲得西藏民族深沈的諒解。
回憶起班禪，就連達賴喇嘛都不禁讚歎，如果把他和班禪位置互換：「讓他到海外，我留在中國，恐怕我也無法像他一樣，有那麼大的膽量與中國折衝。」
班禪的悲劇性與近代中國緊緊相連，中國複雜的近代史勾勒班禪喇嘛多變的人生，身為藏傳格魯派第二宗教領袖，高貴如十世班禪卻擺脫不了政治的糾纏。悲劇從認證揭開序幕，九世班禪靈童的認證陷入國民政府與西藏噶廈政府的爭論中，與國民黨政治關係密切的「班禪堪布會議廳」認證貢布才旦為九世班禪轉世，但噶廈卻另外尋得靈童，雙方僵持不下時，十二歲的貢布才旦在兵荒馬亂中完成坐床大典，成為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卻仍然未能獲得噶廈的認同。
完成坐床大典的十世班禪原本希望有機會到台灣訪問，無奈大陸局勢變化快速，國民政府自顧不暇，無計可施的班禪只好避居青海家鄉。共產黨很快來到西藏，班禪轉而與共產黨合作，並且寫信向毛澤東輸誠，希望共產黨趕快解放西藏。
班禪屈於權力的個性難以讓藏人信服，紅色班禪令藏人難堪，共產黨希望班禪能掌握西藏的政治權力，但噶廈卻不願接受這個不符歷史傳承的任命。這個強烈的衝突點讓班禪從一開始就成為中共與西藏談判的主要難題，最後中共強迫西藏簽署「十七條協議」，並於條文中對班禪十世的固有職權與地位加以確認，在此一協議後，西藏政府方承認這一世班禪。
中國入藏後的政治情勢令藏人愈來愈悲觀，達賴與班禪同受政治任命，達賴終須割捨西藏山河尋找出路時，班禪卻留在中國成為愛國護教的樣板。毛澤東、周恩來都接見過班禪，鄧小平還稱讚班禪為「偉大的愛國主義者」。達賴流亡後，班禪更被提升為「全國人代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達賴原職，他的任務是配合中國，把西藏建設為社會主義地區。
留在中國的班禪喇嘛，對中共政權無疑是一大背書，《尋訪班禪喇嘛》書中指出藏人的抱怨：「假如他領導我們反抗中國，我們今日處境會好過現在，……現在我們已不可能逃到印度了。」因為中國的解放並未給藏人帶來利益，在藏人心目中，班禪的地位迅速下降。
原先留存在班禪心中對中共的想像，也幾乎粉碎。在《尋訪班禪喇嘛》一書中，班禪生命的輾轉曲折，一一躍然於紙上。血濃於水的西藏民族親情讓班禪從民主改革的夢幻中徹底覺醒，他向中國總理周恩來上陳洋洋灑灑的「七萬言書」，以具體例證道盡藏人沒有飯吃、喇嘛受到迫害、西藏佛教被摧毀殆盡的悲慘處境。班禪喇嘛向中國強烈抗議：「這是歷史上所沒有的」、「我們的地方成了黑地而遍地哀號」，這些慷慨陳辭，為他種下日後的厄運。
當中國掀起「文革」風浪時，班禪無可避免地身陷囹圄，成為罪該萬死的反動活佛。入獄的班禪，正值廿八歲的壯年，九年八個月的監獄生活過後，出獄時的班禪已近中年，並在他生命後期全力推動西藏文化語言等保存工作，同時班禪更無畏中共壓力，在西藏境內與出國訪問時，多次推崇流亡的達賴為解決西藏問題的重要人物。
班禪喇嘛註定享有宗教上的榮華、尊榮，但他迫於形勢卻曾還俗娶妻，過於肥胖的身材令藏人在活佛與俗人間難有太好的評價。十世班禪從宗教與政治的高貴淪為階下囚；從眾聲指責到成為西藏文化的捍衛者，最後並在下毒謎團中結束一生，複雜的人生很難讓人與達賴喇嘛的純淨相比擬，也顯示其難堪的一面。
但，「七萬言書」讓班禪留下歷史見證，也讓他重新獲得歷史評價。當「七萬言書」在班禪圓寂後由西藏內部秘密轉交到達賴喇嘛手中時，世人才得以解讀班禪對西藏前途的急切心意，而班禪無處傾吐的內心世界，第一次在達賴面前毫無顧忌的宣洩出來。
達賴與班禪，兩人在西藏歷史與宗教間的緊密關係，構築《尋訪班禪喇嘛》這本書的精神主軸。本書作者充分發揮記者客觀求實的精神，不但親身走訪印度與西藏，拜訪一切與班禪喇嘛有關之關鍵人物，設法還原班禪在世時的心路歷程；並且多次與達賴喇嘛進行深度訪談，以進一步理解西藏宗教傳統中，達賴與班禪相互認證中，那既神秘卻又彷彿真實的一面。
而在《尋訪班禪喇嘛》一書中，作者除以散文體抒情寫景外，更以樸實易懂的文字，忠實紀錄近代西藏問題的起源脈絡，對於西藏坎坷複雜的近代史並不迴避，行文間既溯及歷史，又牽涉現實，堪稱是理解西藏問題的極佳入門書。而當十世班禪圓寂後，中國與達賴間出現微妙政治互動時，作者更以第一手資料訪問達賴喇嘛，也詳實報導關鍵人物恰札仁波切在達賴喇嘛與中共間，認證班禪的艱辛過程，書中對於達賴與中共的互動乃至角力，均有深刻而清楚的描寫。
達賴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班禪十世靈童發生「雙胞案」，中共不但不承認由達賴認證的根敦．卻吉尼瑪為班禪轉世靈童，還要在十世班禪靈童的尋訪上取得「最終認證權」，中共決定另立新靈童，選出堅贊諾布為班禪轉世靈童，根敦．卻吉尼瑪於是受到軟禁並宣告失蹤，目前已是國際聲援西藏運動中「最年輕的政治犯」，而堅贊諾布則受到中共刻意安排，成為愛國護教的樣板。作者感歎，「兩個班禪」命運不同，相同的是一樣都失去了自由。
班禪雙胞案種下近代西藏宗教紛爭的起源，源自達賴與班禪相互認證的歷史儀軌，在達賴喇嘛認證的十一世班禪失蹤後，達賴除了繼續尋找工作外，也已了解到未來複雜的情勢。「兩個班禪」預言「兩個達賴」將是下一個紛擾不已的世紀悲劇，即使信仰虔誠的藏人堅信就像「兩個噶瑪巴」、「兩個班禪」一樣，從來不會產生真假難辨的問題，未來終將有各種神跡與啟示說明達賴喇嘛的轉世。「兩個達賴」或許不會形成難以癒合的宗教悲劇，只是西藏多舛的命運，隨著歷輩觀世音菩薩的代代轉世，依然永無寧日。
書已近尾聲，根敦．卻吉尼瑪仍未尋獲，國際要求釋放班禪的行動從未停止。在廿一世紀的今天，「尋訪班禪喇嘛」，尚未劃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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