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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並對我露出狐疑的笑容。他的確是充滿魅力，但絕不是一位你可以應付自如的受訪者。我雖然可以隨心所欲提出任何問題，但在整個訪問過程中，由誰掌握主導權不言而喻，我提出的問題，達賴喇嘛往往寥寥數語，四兩撥千金。跟達賴喇嘛有接觸的人深信，他那聞名遐邇的笑容是最佳的利器。「小心，」有位西藏知識份子曾警告過我，「當他不願再談時就會一笑置之。」
我無法斷定這樣的說法是否可信。不過，那確實是一種難以再進行對話的笑容：最常見的情形是，他的嘴角先是自然地微微上揚，隨後散發出慧黠、靈動的眼神。彷彿是極力克制忍俊不笑，但稍不留神朗朗笑聲便傾洩而出。一旦發笑，達賴喇嘛總是不可遏抑--他大笑時會聳起肩膀，頭顱往後仰，眼睛瞇成一線，坐在椅子上身體晃動不止，直到笑意過去。因此，笑聲是一種終止的表示，它讓訪問無法再繼續，或者變換主題，訪問者只有棄械投降。
不過有一件事達賴喇嘛會嚴肅以待：在中國人奪佔西藏這件事上頭，讓我們見識到達賴喇嘛不尋常的一面--宗教聖人頓時化身成一心要維護家園未來前途的政治家。達賴喇嘛既是藏人希望之所繫，某種程度上他也是通往未來的絆腳石。只要達賴喇嘛在世，他就是流亡者朝思暮想重返故土的倚靠，這也是達賴喇嘛魂牽夢縈的希望。對西藏內地的藏人而言，達賴喇嘛喚醒他們對另外一種生活形態的眷戀，他是一種尚未消逝的宗教之光，穿透過中國人而成為自由的象徵。藏人對達賴喇嘛的崇敬之情堅定如一，很難想像有朝一日達賴喇嘛返回西藏的情景。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雙方關係稍微回溫的期間，達賴喇嘛曾派三名私人代表前往西藏，這三名代表抵達西藏的消息傳開來之後，在藏人的內心深處掀起狂波大瀾，成千上萬的藏人蜂擁雲集，爭相目睹、傾聽達賴喇嘛的代表團。此情此景足以讓中國人膽顫心驚。
訪問結束後，隨扈人員為我們獻上「哈達」（khata，一種儀典場合用的白色圍巾），合影留念。我們向達賴喇嘛道別，帶著滿心愉悅離去，誰也沒料想到有朝一日會再與達賴喇嘛晤面。
那天傍晚，我們與栖居達蘭薩拉逾十年的英國女士柏金斯（Jane Perkins）於西藏飯店（Hotel Tibet）吃晚飯，這裡是南來北往的西方貿易商從事社交活動的中心場所。這家飯店日後被達賴喇嘛的么弟天津秋結喻為「香格里拉徵候群」（Shangri-La
syndrome）的展示廳，「香格里拉徵候群」是指那些透過藏人的教義來追索個人各式疑難雜症解答的西方人。有一桌，三名西藏人禮貌性地聽著一位美國人向他們高談闊論講述佛教教義；另一桌，三名中年婦女竊竊私語，彼此交換瞻望達賴喇嘛時的心情；在吧檯上，飯店裡五顏六色的雞尾酒已讓一群缺乏靈性的人士渾然忘我。
珍、強納森和我三人繞著西藏問題討論到入夜。其中有一個話題在幾個月前還曾震撼部份藏人社區，迄今為止已釀成幾股零星的暴力衝突，即有關認證藏傳佛教噶舉巴教派領袖的激烈爭辯。在格魯巴教派掌握權勢之前的三百年間，噶舉巴派是統治西藏的教派。噶舉巴派的宗教領袖十六世噶瑪巴逃離西藏，並在流亡錫金（Sikkim）期間於一座僧院重整教派。這個教派擁有眾多西方信徒，在流亡期間坐擁龐大資產，又擅長傳播宗教義理，因此當十六世噶瑪巴圓寂時，引發了有關其轉世靈童身分辨認的爭論。
隨著話鋒轉向轉世活佛的重要性，我向珍問及班禪喇嘛的命運。
珍回答我說，「他已經在一九八九年過世了。」
我接著問道，「那他的轉世靈童呢？」
她說，「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尚未尋獲。」班禪喇嘛圓寂幾乎已有五年，我大惑不解。是由誰來負責尋訪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這與中國人有利害關係嗎？中國人佔領西藏之後，
又是如何執行辨識轉世靈童這件重要的宗教任務？這個小孩有可能在流亡藏人之間尋獲嗎？班禪喇嘛是否仍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或者最近一次的靈童認證過程已讓轉世蒙上陰影？珍盡可能地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一件大事，若是正常的話，這個小孩應該已被尋獲。每個人都很關注這件事，她說，不過事情總是祕密進行。
有些轉世靈童是在藏人流亡社區內尋獲，其中少數不是藏人，有些則是在自七○年代末實行自由化政策之後才恢復有限度宗教自由和傳統信仰的西藏地區找到的。有少部分的靈童被偷偷帶離西藏地區：最近的例子是乃穹仁波切，他是在幾個月前才從西藏出走，現在定居達蘭薩拉。隨著這個話題深入展開，我逐漸被一種觀念所深深吸引，亦即尋訪轉世靈童必須超越中國人對達賴喇嘛懷抱敵意的政治藩籬，並克服喜馬拉雅山脈重重的天然險阻，去尋找一位成年之後將成為西藏這塊土地上最具權勢的人。
爾後幾天，我逢人便問有關班禪喇嘛的事蹟。顯然，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將會是達賴喇嘛所要正視的棘手問題，無論是在西藏內地或域外，這都是一樁充滿政治和宗教敏感性的議題。而這個敏感議題的成敗又取決於它的結果。根據西藏傳統，班禪喇嘛和達賴喇嘛維持密切的精神關係，班禪喇嘛是「無量光佛」（the
Buddha of Boundless Light）的輪迴轉世，達賴喇嘛則是「觀世音菩薩」（the Buddha of Compassion）在人間的應化之身。身為格魯巴教派至高無上的菩薩，藉由綿延不絕的「靈魂」轉世，達賴和班禪彼此互為師徒，其中一人仙逝後，另一人便肩負認證往生者轉世化身的重責大任。據此，就宗教的角度而論，屆時達賴喇嘛必須承擔尋訪班禪喇嘛轉世靈童的工作，而當達賴喇嘛大限已到，這位班禪亦須認證達賴喇嘛的轉世化身。我們從這裡便可瞭解這件任務的重要意涵：尋訪達賴喇嘛的轉世化身不只是宗教的事務，這位幼童長大成人之後，在宗教上將受到藏人的尊崇，他也是一國之君。
雖然達賴喇嘛已不再是西藏俗世政務的統治者，不過他身為藏人認同和西藏文化核心的角色卻益發重要。以前，尋訪達賴喇嘛轉世靈童使命的背後總隱藏著政治謀略；靈童的人選往往早夭--被人毒死，很多人相信，圖謀不軌的就是那些在達賴喇嘛成年親政之前的攝政王，他們想獨攬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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