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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一月的一個冷冽夜晚，十世班禪喇嘛確吉堅贊在駐錫的西藏札什倫布寺圓寂。死亡降臨，讓敬愛他的人士為之愕然。確吉堅贊經歷過暗無天日的禁錮歲月，一度還謠傳已撒手人寰，重返世間卻又如浴火重生，所以，這次辭世讓曾殷殷期盼他死而復生的人士哀慟不已。
西方世界也沒有完全漠視這樁遠在天邊的事：英國電視台發佈新聞，一則長九十秒鐘的短評淹沒在一連串國際新聞裡。報紙也注意到這起事件：一則下筆審慎的身後錄敘述了三十年前，十世班禪喇嘛是如何在達賴喇嘛出走之時仍舊駐蹕西藏，他在早年又是如何與漢人合作。這篇身後錄提及，十世班禪喇嘛早年與漢人合作而身敗名裂，但在文革期間受官方詆毀而恢復名譽，他在世的最後十年，以公眾人物的身分重返西藏，並不時出言批判共產政權。事情還不止於此。班禪喇嘛突然圓寂，又為這詭譎、令人難以忘懷的新聞罩上層層迷霧。
對我而言，這也標誌了傳統西藏逐漸消蝕，朝著被徹底納入中國又邁了一小步。我又過了五年，才深切領略班禪喇嘛圓寂的意義：在藏傳佛教的教義裡，死亡並非了結--像班禪喇嘛這類在宗教地位上僅次於達賴喇嘛的人物更是如此。在藏傳佛教信仰體系裡，死亡意味著過渡到另一個生命的歷程。十世班禪喇嘛的皮囊已朽；但就他的教眾和藏傳佛教的信徒而論，眼前的工作便是尋訪十一世班禪的轉世化身。在一九八九年初，我沒料到幾年之後，這會演變成震撼西藏世界的事件，耗費我無數工作時日，而這起事件也促成了我與達賴喇嘛結緣。
一九九四年，我初次抵達位處北印度的達蘭薩拉（Dharamsala），西藏流亡政府的所在地。我為了籌拍紀錄片前往訪問達賴喇嘛，和導演李維士（Jonathan
Lewis）飛抵德里（Delhi），連夜搭著嘎嘎作響的火車前往帕森喀特（Pathankot），然後再坐了四個半小時的汽車，朝北沿著蜿蜒的深谷進入喜馬拉雅山脈中的山麓小丘。此刻正值二月時節，寒風料峭。
這是我與西藏流亡政府的初次接觸：隨著計程車攀爬令人暈眩、顛簸盤旋的道路，駛抵達蘭薩拉城座落的山巔，印度似乎已遠遠被拋在身後，杳無蹤影。街頭上熙來攘往的印度男女、孩童，讓路給身披栗色僧袍的年輕西藏喇嘛，穿著傳統藏服「朱巴」（chuba）的耆老以及圍著鑲邊長裙的老嫗總是緩步徐行，口中默誦經文，轉動手指上的念珠。就在道路轉彎處豎立著一塊岩石，用英文、藏文刻著「自由西藏」幾個大字。
泥濘不堪的道路錯落形成的「麥克李歐德．甘傑」（McLeod Ganj），即流亡西藏社區商業中心的山城，有櫛比鱗次的商店，販賣藏人的小飾品、紀念品、寶石、書籍和宗教畫作。村落的中心建有一座小型寺廟，虔誠的信徒轉動著用厚木作成的轉輪，發出輾軋吱喳的聲響，轉輪上銘刻有向上天祝禱的經文。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裡有引頸觀望的外國人士：挑夫、義工、遊客，偶有西方的和尚、比丘尼夾雜其間，削髮、著僧袍和「馬丁大夫」（Doc
Marten）長靴的他們顯得突兀、不協調。
我們下榻在一家甫竣工的印度旅館。這家旅館孤立於山邊，暮氣沈沈：迴廊上朦朧的燈光宛若機關槍迸發的火花，浴室的開關隨手一扭總是會漏電，餐廳幽暗陰沈，我後來得知這裡的食物是從市集裡跟沿街叫賣的菜販買來的。
這家旅館的資產之一是懸在山谷之上的大陽台。我們坐在斑駁絢爛的冬陽裡，欣賞陽光灑落在城中寺廟的屋瓦上。達賴喇嘛的宅邸就座落於這座廟宇的上方，那是一幢平實無奇的建築物，座落在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園之間。旅館的周圍有猴群嬉戲玩耍，在餐廳的屋頂弄出霹啪的響聲。入夜之後，氣溫陡降，我瑟縮在灰色床單和單薄潮濕的毛毯之間，渾身顫抖。
翌日，我們正式拜訪達賴喇嘛的私人秘書克桑堅贊，他是一位久經世故、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熟諳英、德語。他希望能與我們討論已安排好在明天訪問達賴喇嘛的事宜。「尊者心胸寬大，」他如此告訴我們。「妳們可以問他任何事情。」我們向他請教有關儀禮的細節時，他說道，在此地這類問題根本就不存在。
這確是事實。我後來發覺，達賴喇嘛的流亡生活把朝禮古風、現代化安全措施和不拘儀禮的變通巧妙融匯。在他的隨從眼裡，達賴是肉身菩薩，是一位受到信眾真誠奉獻的宗教人物。對虔誠的藏人而言，親炙達賴是一生的夢想，不過長途跋涉前來朝聖的人卻也要面對難以勝數的苦厄和劫難。
達賴喇嘛是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當今、或許也是末代的國王，是自索南嘉措（譯按：即三世達賴喇嘛）首先受封「達賴喇嘛」尊號以降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但要到五世達賴喇嘛於十七世紀爆發的西藏內戰中得到蒙古王子固始汗的奧援，才使歷史悠久、五世達賴喇嘛所屬的「格魯巴」（譯按：即黃教）成為藏傳佛教的統治教派。所以，目前達賴喇嘛仍是號令朝儀的神權統治者：縈繞周遭的隨扈人員只能低頭趨向他，以謙卑的眼神投向這位尊者。他的四周有由藏人和印度人所組成的安全人員護衛著。（並非只有流亡的達賴喇嘛會受威脅，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即於早年離奇歸天。）
今世的達賴喇嘛不似前世，他舉世皆知，集奇魅的人格特質、道德力量，以及願意接納西方人癖好的那種充滿異國風味的善意、帶有幽默詼諧的寬容等特性於一身。
在流亡期間，藏人重建了他們所珍視的生活形態。僧院有多種面貌；流亡政府由達賴喇嘛領導，不過他堅持流亡政府是透過選舉而產生，大家自由納稅來供養流亡政府。達蘭薩拉有座圖書館，館內藏有藉由搶救、偷偷夾帶或重新刊印的各類手稿，採取英、藏雙語教學來教育流亡在外和來自西藏內地家庭的子弟。這裡還有文化團體悉心保存源自家鄉的傳統歌謠和舞蹈，以及宣傳部門蒐羅、傳播有關西藏內地的消息。乍看之下，這是個成功的故事，歸功於彈性因應的作風和對西藏文化的深耕。但也有許多人說這全靠達賴喇嘛個人意志的魅力和感召力量，所以文化基底十分脆弱，委實堪慮。
我們抵達此地兩天之後，被帶往不遠處的宅邸拜謁達賴喇嘛。穿過警衛森嚴的大門之後，登上陡峭的小丘進入謁見室，這是一間深長平房，陽台上種滿一盆又一盆的天竺葵。我們在寬敞的接待室等候，室內因有一座黝黑的大火爐而令人感到熾熱，透過火爐的煙窗可見到熊熊的火焰。這間房間的擺設彰顯了西藏流亡政府公共生活的一面：玻璃櫃內陳放各式各樣的貢品，世界各地大小城市致贈的市鑰，以及各和平機構的文牘。
稍後，一位年約四十幾歲、身著棕色「朱巴」、形體纖瘦的人出來接見我們。這是達賴喇嘛另一位私人秘書丹增格杰，出身西藏貴族家庭。他趨近火爐，伸出略帶藍色的雙手，抱怨「天氣好冷！」
後來我才知道，丹增格杰長期追隨達賴喇嘛，居然還學會腹語術。他坐下來，屈身向前，用他自稱的「蹩腳英語」謙遜有禮地回答我們所提有關達賴喇嘛的問題。
他說道，「尊者已經準備就緒了。」
謁見室十分寬敞，內部陳列眾多栩栩如生的宗教畫作，房間盡頭處一扇門開啟，達賴喇嘛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精神奕奕地走過來說，「妳們一定是ＢＢＣ（英國廣播公司）。」
強納森答道，「那您必定是達賴喇嘛。」
達賴喇嘛哈哈大笑，彷彿這是他所聽過最有趣的話。他說，「是的，是的，我就是達賴喇嘛，」然後又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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