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回憶張超英先生／陳柔縉
巷子裡的櫻花才剛剛灑落。
三月七日近午，一位出版社總編輯的電子信跳進來，她說：「《宮前町九十番地》真好看，去年博客來書店要我推薦年度最好看的一本書（別家出版社的），我就推薦了這一本。張超英先生真的令人敬佩，我常想如果政府官員多一點這樣的人就好了。」
我與這位總編輯不曾謀面，在此之前，僅一次電話連絡。
類似這樣口語質樸的信件或電話，在過去半年，三兩天就會跑進來，不斷拍盪我的胸膛。做為這本回憶錄的執筆人，每次我都懷著興奮的心情，像跟一位戰友分享一樣，轉寄給張先生，或者在偶爾來的電話中告訴他。他的反應都是很熱烈的「哈哈哈」或「哦！真是謝謝你啊！」簡單而謙虛，然後就跳開了，像凱旋的戰士，卻不再得意洋洋回顧戰場。
就在總編輯這一封電子郵件到後幾個小時，張先生病逝紐約，一時，信不知該否再轉。
此次與張先生揮別，來得又急又快，二月初才診斷確定癌症，三月就與櫻花同落了。
淚眼的夜晚，瀏覽過去半年的信，燈下我看到了剎那落盡的櫻花。張先生在回憶錄裡曾說：「日本人認為櫻花最美，因為櫻花是在盛開時節，春風一吹，便散落如雨，生命結束得又快又乾淨俐落。」張先生欣賞櫻花，幾次在人生輝煌高點，實踐過這種櫻花式的漂亮演出。當駐日新聞處處長，安排日本首相密會了新聞局長宋楚瑜，見忌當道，他就走了。政府請他重出江湖，回鍋擔任東京新聞處長，他又把紐約處於巔峰的公司丟了。
去年八月底，《宮前町九十番地》出版後，好評一波又一波。獲選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之外，專業出版人圈選的誠品達人推薦書，也排名年度第一名。這段期間，許多幾年、數十年不見的老友邀他重聚；九十歲的家庭醫生也來給這位被有錢阿公阿媽嬌寵的「壞囝仔」豎大拇指；大學請他演講，鼓勵年輕人；有人想拍電影；有人求見，想看帥氣瀟灑的老紳士……。張先生一生的默默與沒沒，因為公開，而拉到另一高點。
然後，站在眾人目光下，他又走了。
張先生過世當晚，一波哀悼的信來。一位我的長輩、廣播電台主持人寫：「今天在網路新聞上看到張超英先生去世的消息，心裡很難過。我買了好多本《宮前町九十番地》送朋友，他們都大歎這個奇人怪人。不知怎麼，我忽然間悲哀起來，眼眶都是淚水。雖然我從未見過他，像他這樣的性情中人，已經很難找到了。」
信的牽引，張先生一些怪人奇人的故事又一個一個浮到眼前。
有一個夏天，張先生夫婦和名作家李昂晚餐後，意猶未盡，再邀她到家裡續攤喝咖啡。一進門一陣涼風吹面，李昂說：「啊！張太太，妳忘記關冷氣了！」張太太一點也沒有驚訝，臉上倒幾分愧色，不好意思的笑著，她告訴李昂：「張超英出門從不關冷氣的，他無法忍受大熱天回家，家裡是熱的，幾分鐘都沒辦法等待忍受。」
當時這位七十歲的男主人像被罵的八歲小孩，聽著太太議論他，就在一旁笑著。該怎麼形容那種笑？沒有難為情或慚愧，也沒有驕縱得意，像一個八歲男孩單純的笑，不該當複雜的解讀。十幾年來，我看了無數這個笑容。
張先生戰後之初在東京唸大學時，日本處在破敗貧窮的低谷，同學無一不苦，每個人都穿著便宜制服。同學缺錢，就來向他這位穿西裝、台灣來的富家少爺借錢，張超英來者不拒。有一次，清塚繁同學需要二十元，張超英口袋剛好沒錢，他隨手就拔下手上的錶給清塚繁去當。清塚去當舖，原以為會當出個幾十元，沒想到拿到千百倍的錢，他嚇壞了，回來問那是甚麼錶，張超英說了三個字「勞力士」。說著說著這樣的故事，張先生又天真笑了。
當然，他也有板起臉孔的時候。每個男人都稱許太太節儉精算，但張太太說，她趁大賣場打折，買到美金二十圓的衣服，她寧願謊報成兩百元。張先生如果知道揀便宜，會生氣唸她：「為什麼需要這樣！人家那麼辛苦做生意，為什麼不給人家賺！」
張先生退休後有一天，在家上網購物。按按按，不曉得怎麼弄的，反正沒多久，快遞就送來三台印表機。我們一般人理所當然去辦退貨，張先生不是，他把盒子新新的印表機堆在家裡。遇到機會，逢人就問：「你需不需要印表機？送給你一台好不好？」
張先生好像不跟我們一般人走同一種規則；一個家道中落的富少爺，還殘留脾性，錢綁不住他，他也不願被錢綁住。
綁不住他的還有權力。張先生卸任駐日代表處新聞處長之後，回紐約開影視後製公司，成為紐約大街上賺錢的大老闆。五年後，新任新聞局長又來找他重作馮婦。我一聽，全身不舒服，哪有這種表面請賢，卻不加封的道理！一個正常的官僚頭腦來思考這件事，多半會感覺羞辱。張先生卻答應了，他管不了甚麼權力的計算題，只想到自己能為台灣做點事，憑他的日本關係，應該可以有一番作為。
記得有一天大家一起看相片，攤得滿桌的彩色照片裡，有一張教我傻眼了。在二度擔任駐日新聞處長期間，張先生善用他的日本人脈關係，帶許多日本政經社要角訪問李登輝總統，他也有機會和總統合照。眼前的這一張合照，不比李登輝矮幾公分的張先生，竟然把總統的肩膀擋到他的肩膀後頭了。一般官員要和總統合照，誰不敬敬畏畏退居在後。張先生戴起老花眼鏡，看了一下照片說：「他為台灣做事，我也為台灣做事，我有甚麼好怕他的！」他的語調很平淡，我卻凜然一震，因為從沒聽過任何人說過這樣的話，而且說得這麼自然。
想著張先生的奇人怪人故事，看著這個不被名利綑綁的身影，我把淚抹掉。我想，他會更高興我欣賞櫻花的瀟灑，而不是哀傷櫻花的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