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芙達瘦得不成人形,臉龐蒼白,當她睜眼看人時,會令人聯想到使黑夜瞬間刷白的閃電空襲。我問她記不記得上次我跟她唱那首慢到讓人受不了的<野馬>,那一次,我們的聽眾是一群住在安養院的年邁門諾教友。媽硬是要我們參加鎮上一對老夫婦的結婚七十五週年慶,我和我姊覺得唱那首歌超殺,一定很適合那場面。愛芙彈琴伴奏,我坐在她身旁,兩人全心投入唱出優美的旋律,只不過,從頭到尾坐在輪椅或撐拐杖與助行器的聽眾,全都滿臉困惑地瞪著我們。

我還以為這段回憶會讓她噗哧一笑,但她反倒要我離開。我之所以提起這段往事,她其實比我還清楚。尤莉,我知道妳想幹嘛。

如果她會難過,我承諾不再提起往事。假使她不想要我開口,我什麼話也不會說,我只希望她能讓我留下來陪她。

拜託,妳離開吧,她說。

我告訴她,我可以唸書給她聽,以前我生病時,她也這麼照顧我。她會唸雪萊和布雷克,這兩位是她口中的詩人男友,她會模仿他們英國紳士的腔調,清清她的喉嚨……<那不勒斯近郊的憂鬱詩節>,午陽和煦,晴空清朗,波浪躍舞明亮。不然我唱歌好嗎?我也可以像大海那樣跳舞。我還會吹口哨模仿。我甚至會倒立。我也可以唸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要我用德文都行!什麼都好!那個關鍵字怎麼說的?

「此在」 (Dasein),愛芙低語。她勉強擠出微笑,存在於此。

對了,就是它!拜託嘛!我坐下來,立刻又站起身。拜託妳,我說,妳總是喜歡標題有「存在」的書,對不對?我又坐在她身旁,將頭靠著她的腹部。妳牆壁那段話是什麼?我問。

哪一段?她問。

就是我們小時候,妳房間牆壁的那一段話。

不抵抗者,必先抗爭?

不是……另一句話,跟時間有關,什麼存在的地平線。

妳小心點,她說。

妳是說鋼琴?

對。她將手輕輕放在我頭上,沒有挪開,動作彷彿孕婦。我能感覺她雙手的溫度,我聽見她的胃咕嚕作響,還聞到她身上T恤的洗衣精芳香。她按摩我的太陽穴,接著緩緩將我推開。她說,她記不得是哪一段話了。她告訴我,時間就是一種力量,我們必須靜待它的運作,尊重它的能量。我想跟她爭論,想提醒她,逃避也是在蔑視時間,但我意識到她一定早就心知肚明,其實,她在告訴我的同時,也在說服她自己。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她對我低聲抱歉後,開始哼起一首披頭四的歌,內容關於愛與需求。

記得凱特琳.湯瑪斯(註:Caitlin Thomas,詩人狄倫.湯瑪斯之妻)嗎?

愛芙沒說什麼。

記不記得凱特琳.湯瑪斯醉醺醺地衝進紐約聖文森醫院病房,當時狄倫已因為酒精中毒病危,她整個人撲上昏迷不醒的他,乞求他不要離開,逼他繼續奮戰,當個男子漢,她要他愛她,跟她說話,求他不要走。我姊說,她很榮幸能被我比喻為狄倫.湯瑪斯(註:Dylan Thomas,英國威爾斯詩人),但她又跟我說了抱歉,再度求我離開,讓她一個人安靜思考。我告訴她,無所謂,我現在就會走,但明天我會再回來的。她說,想來實在有趣,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每年每月,通通都有既定的名稱──但時間,或生命,或人生,卻又如此難以名狀而稍縱即逝。她忍不住想同情那群發明「敘說時間」的人。充滿希望,她說,又徒勞無功。這就是人性的極致。

但愛芙,我說,就算妳用不上人類計算時間的單位與名詞,也並不表示生命與人生就毫無意義。

也許吧,她說,但某些中產階級也很不以為然,因為時間的制定幾乎是接近法西斯主義的思想了──人類根本不能歸類時間,或將它賦予定義,這很理所當然的啊。

我現在離開也行,我說,我要先走了,傻瓜教授,我的停車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剛才投幣準備停兩小時,現在大概差不多了。妳看,這也跟時間有關。

我就知道我有辦法逼妳離開,她說。我們擁抱,我在自己說不出話來之前,告訴她我愛她,我們在彼此的臂彎又停留了一分鐘,然後我離開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

上一次我姊自殺的方式,是讓自己漸漸從地表上蒸發,她準備將自己餓死,當然這完全沒有成功。我媽打電話到多倫多給我,告訴我愛芙什麼也不吃,還求她與尼克不要通知醫生,媽與尼克束手無策,問我能不能去一趟?我直接從機場飛奔愛芙的臥室,跪在她身旁。她還問我在那裡做什麼。我告訴她,我是來找醫生的。也許媽有答應妳不會找醫生,但我可什麼也沒承諾。媽坐在餐廳背對我們,她無法同時支持一位女兒,又背離另一個女兒,世上所有的好媽媽都是這樣的,因此她乾脆選擇抽離自己。我要打電話了,我說,對不起。愛芙懇請我不要通知醫生。苦苦哀求。她雙手握拳拜託我,答應我她會好好進食。媽從頭到尾都坐在餐桌旁。我告訴愛芙,救護車就要來了。此時,有人開了紗門,我們都聞得到丁香花的芬芳。我是不會去的,愛芙堅持。妳一定得去,我說。她呼喚我媽,拜託告訴她,我不會去醫院的。媽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轉身。拜託妳們,愛芙說,拜託!她用盡自己僅存的些許力氣,在救護人員將她抬上救護車時,對我比了中指。

那也是我第一次與珍妮思見面。在急診室時,我站在愛芙的推床旁,她壞掉的背包就掛在她身旁的點滴架上。我的手來回在鋼鐵床欄滑動,一面掉著眼淚。愛芙虛弱地握著我的手,彷彿垂死老人,雙眼直直看進我眼底。

尤莉,她說,我恨妳。

我彎身親吻她,小聲跟她說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她很恨我,我說,我也恨妳。

這算是我們姊妹倆第一次講出我們最主要的爭執吧。她想死,我想要她活,我們是深愛彼此的勁敵。我倆輕握著手,感覺卻很奇妙,因為她身上還掛著各種針筒、點滴與儀器。

珍妮思──那時的她就已經在腰間掛了絨毛玩具──拍拍我的肩膀,問我她能否跟我談一分鐘。我告訴愛芙我會馬上回來,於是珍妮思和我步入一間米黃色的家屬休息室,遞給我一盒面紙。她告訴我,我讓救護車將愛芙送來是最正確的決定,還有,愛芙並不真的恨我。人總有崩潰的時候,對吧?她說,我們好好討論細節吧。她最恨的是妳救了她一命。我知道,我回答,謝謝妳了。珍妮思抱抱我。陌生人有力親密的擁抱真是一種強效藥。她留我在家屬休息室。結果,我將自己的指甲皮都剝到流血了。

當我回去找愛芙時,她還在急診室。她告訴我她剛聽到一句很瞎的話,真是太瞎了。是什麼?我問。她說,她聽見對方說:我們很驚訝「馮」小姐竟然連最基本的智慧都沒有。是誰說的?我問。她指著一位正在垂死病人間忙著抄寫資料的年輕醫生,他的打扮就像個十歲男孩,滑板褲、大件T恤,看來就像剛參加完影集《狄加西高校》的試鏡。他到底是跟誰鬼扯這些?我問。就跟另一位護士,愛芙說。他大概是覺得,我對於自己被救回一命毫不感激,所以腦袋一定很蠢吧。混帳,我說,他有跟妳說話嗎?有啊,說了一些,愛芙回答,我感覺很像被人質詢,沒事啦,尤蘭莉,妳也知道他們這種人就是這樣。

妳是說,會將人類智商與生存慾望混為一談?

對啊,她說,或者認為智慧優劣就等於修養高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