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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
網路森林
Murakami Haruki's Wook
評論

 

關於村上的

我知道村上春樹的二、三事

 

評論

■吳聊 

 

 

 
之一

傳統的小說總是企求在雜亂、紛擾的外表中,精鍊出內在深層的人性或生命的意義,因此,總是透著一些新鮮的、豐富的故事性。

在 '80 年代後期,隨著社會進入高度資本主義化,生活不斷地被切個成各種碎片,人們逐漸忘記了整體、統一,媒體無止盡的發展,背後是一句新的人生態度:表現自己。要把內在世界翻出來,讓人得以一目了然。無形中,深度不見了,如同一張白版,上面寫滿了秘密,不再有神話。這同時也宣稱了傳統小說的終結。

如果說,小說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連,目前革新了的「後現代生活形態」所能取材的便是那近乎人人相同的、零碎的日常生活了。那裡沒有不朽的愛情(一切向「錢」看,使人變得很現實),那裡沒有道義(一切都是資本的邏輯),那麼,那裡存在著什麼呢?這意味著新小說能夠訴說些什麼?

悲觀地說來,它們見證著「浩劫後」(高度資本化)的種種,包括人性的轉變、生活目標的更張、意義建構的媒介之變遷等等。同時,除非讀者也意識到了相同的氣氛,否則將無法閱讀看來是如此貧瘠、平淡的作品。

村上春樹的作品之所以打動我,歸根結底可以說是一種「憐憫」吧!後現代所成就的是人類可到達領域的擴大,並且也克服了時間的肆虐,但是交換的是「可活動」範圍的縮小,直接面對世界的能力退化,也喪失了記憶。因為當時間不再成為障礙時,也同時不再為人所留意了。記得小時候的作文,「科學日新月異使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縮小」,這段文字應該再加上一段註腳:縮小的是數字距離,可是實際上內在的距離則不斷擴大。人造物氾濫的時代,如同太空人的氧氣筒及太空衣,沒有它們生命不保,依靠它們又使一切失真。於是,一種稱之為「憐憫」的情緒便滋長了,當然,憐憫的對象也包括了我自己。

他的作品中透露的是當代人的例行公事和伴此而生的「突發奇想」,或是藉著對事物的極端敏感,而想在例行公事中尋找出一點意義。也許正因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一旦有些許的變化,甚至更極端的,生活一成不變,人們也會湧現出一些思/情緒,也會用想像力來賦予它們不同的面貌,以便獲得生存的勇氣。

在那些文字中,有的出現在我身邊,有的是我即將進入的情況,有的我正以相同的方式處理。那些文字同時提供我一些空間,讓我自己來填滿。 也因此,我憐憫。

之二

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事件,已不再是主要的閱讀導引,所以不像傳統小說中充滿了曲折豐富的劇情,一個接一個的情節在觀者的期待下解開。重點反而是事件(單純甚至到了狂想的地步)發生時或發生後,周圍的人(經常是以敘述者為中心的二、三人)對事件的反應、思考與情緒。所以作品中的可看性不是連貫的劇情,而是像平行剪接,有許多的片段圍繞一個主題(多半是成長的心路歷程)而組織起來。

另一特點是傳統小說中的角色與故事緊密相連,融為一體,而村上的小說則是疏離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再不然便是透過某種媒介來與事件接觸。如果說傳統小說以現實世界為基礎的話,那麼這裡便出現了另一個小說世界:由符號所操控的意義的世界。

之三

成長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並於日本學運「全共鬥」熱潮時就讀大學的村上春樹,骨子裡存在著對「現代性」的批判:不再崇拜「理性」(在書中,經常以精確的數字計算、「科學」為代表),儘管仍然保留「理性」改善生活的能力(書中的主角經常擁有不錯的「專業能力」,而所謂的「專業能力」又是以理性為標準來判斷)。基本上村上對待「理性」的立場頗接近康德(Kant)。在啟蒙時代,康德之流的哲學家最主要的哲學問題,就是要防止理性的誤用與濫用,也就是對理性的規範。康德區分了兩個世界:物理世界和物自身。理性的使用只能在物理世界有效,而物自身則是人類所無從瞭解的世界,對此,人類必須謙虛。在書中,村上經常會安排一些有限的人類無從理解的神奇事件,例如羊男、老鼠的靈魂、主角的直覺、無以名狀的「什麼」等。

與批判「理性」平行的,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虛無與無奈。最主要的呈現方式為凸顯許多角色,面臨一連串事件時的無力感,沒有選擇機會的宿命(通常造成這種情境多半是「命運」、「巧合」、「權力」),其中最經典的要算《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於是,人們所能夠依憑只有「我存在」這樣一件事實,而人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經歷所有的未知(不管喜不喜歡、接不接受),直到時間盡頭,這就是生命本身。

然而,儘管情勢是如此的坎坷,人終究還是活了下來(不管願不願意),套句村上經常使用的對白:「反正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生。」正因為人的渺小,人的不完美才成就了人這樣的物種,我們要做的不是狂妄自大的想突破極限、征服世界(現代性的想法),也不是心灰意冷、自暴自棄(這是另一極端),而是在這樣的限制底下,享用這些無知、無奈、無常,只因為這就是人。

一種《慾望之翼》式的心情。

之四

從《尋羊冒險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到《舞舞舞》與《發條鳥年代記》,村上春樹的小說,在敘述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把小說想要探索的對象(經常就是故事的主角宿命般揮之不去的不可思議的遭遇)放入刮號中存而不論,聯繫整部小說的主線,就是各種對此謎一般、超乎常理之對象的追尋,以對象的內容(或答案)為餌,挑逗讀者閱讀的慾望。正因為擱置的內容,而產生了接近/揭露/佔有的慾望,並且被推著向前走。

此時,一定會有村上迷指責我,膽敢把有思想有深度的村上作品和流行的偵探小說相提並論。其實差別不在於敘事方式,而在於對待答案的態度。偵探小說必然以真相大白式的透明作為結局,而村上春樹的重點顯然不在於獲取解答,而是整個探索的過程,以及刮號外的一切。當我們專注於主角之探索歷程的同時,村上春樹則探索我們那被挑動的慾望。

於是,我們可以發現,村上的小說最終都沒有答案,只有探索的痕跡和努力,最多只是一種浪漫主義式的人的直覺--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一點無意中與世紀末對「神秘經驗」之狂熱共震,成為宗教領域之外的救贖(也許這正是村上作品如此暢銷的原因之一)。因為答案缺席而成為磁場,吸引了慾望;因為缺席,不同慾望便能在其中展現不同的面貌。如同一面鏡子,人們在其中看見/發現的,只能是自己的影像(想看到的東西)與自己焦慮的投射。

因為空(empty)所以可容,這就叫「救贖」吧!

當然,村上春樹是無辜的。

 
∼原載於《聯合晚報》天地版、《中國時報》浮世繪版

Post Time: 99/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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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 上 春 樹 ~

繪圖:小花小花 美術設計:Ev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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