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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條鳥的易容術》中，我已經指出《發條鳥年代記》處理的時空，為立足於 90 年代而企圖處理 80 年代的時空。村上春樹也出現遁入解拆重構個人作品，把自己置於一後設處境中的傾向。
所謂後設，是指村上春樹把過去作品的元素，置於新前設中。《刺鳥人篇》承接《鵲賊篇》及《預言鳥篇》而來，遙相呼應「三部曲」時代（指《聽風的歌》、《1973 年的彈珠玩具》及《尋羊的冒險》）開拓的「冒險歷奇」主題。靈媒的不斷出現（加納馬爾他、加納克里特及納姿梅格等），不過為「羊男」形象的幻化演變，功能如一：作為此世界與別世界兩端的中介使者。別世界的構思，在不同作品中容或有相異的稱號： 208 號房、冷酷異境又或是今回的井及空屋等等；但都是作為與現實表象世界二元對立的另一端，成為心象深層的實體而存在。
．歷史的洞見與不見
《發條鳥年代記》與過去冒險歷奇作品的最大差異，是對歷史透過口述的沉溺追求。曾經有好一段日子，我推想「三部曲」的歷史包袱是一個聰明幌子。村上春樹刻意營造出飽經學運時期風浪的主角人物，把當年的經歷隱而不談；以無言的狀態加重歷史的沉重感，令人望而生畏。暗地裏，我忖量隱藏的部分分正是村上春樹冷然抽離的生活年代，把自己不知的狀況化為無言的包袱，而產生強大震撼力，這場假局布得幾至天衣無縫。
《發條鳥年代記》一反常感，大量歷史資料的插入（可見書後所列出的歷史參考文獻），不斷企圖把作品的時空幅度拓闊：由剝皮軍官到襲擊動物園到坑人的經歷，都不厭其煩連章道來。由隱而不談到長篇大論，歷史的神秘感淪至平面化；罪不在於歷史自身，而是書面歷史的來源，無法與作品自身產生有機結合的效果。不見的時候反而閃現洞見的火花；詳細條例後反而變成歷史的局外人，時代的諷刺莫過於此。
．村上春樹 vs 柴門文
面對現實的千瘡百孔，村上春樹在自白文章《這個十年》曾有一個觀察假說：由於社會畸邪不健全，我們要鍛鍊強化身心體力意志，來表現外在的不健康狀況。這個構思無疑頗具啟發性，但與此同時村上春樹也一直與現實社會保持二元對立的態度。在沉重的無奈氛圍下，人與人、人與物都無法建立出健康的關係，他能夠做到的惟有致力於表現這種苦澀蒼涼的存在處境。
這個處境前設也是漫畫家柴門文所共同面對的。她最重要的作品《愛情白皮書》正竭力刻劃成長於問題環境的一代，在不斷傷害別人與自戕的反覆中掙扎，而最終勉力追求健康成長的結局。或許《愛情白皮書》第二部的終結流露某程度的浪漫化期盼，但也同時顯露出村上春樹與柴門文兩位日本當代創作人的取向抉擇：前者悲涼畸零無力自拔，後者努力修正謀求於社會中倖存。《愛情白皮書》掛居保教導空良要以「適應」和「假裝」來與社會交接，本質上已肯定了現實世界乃唯一的出路，在別無選擇下必須求共處之道。而村上春樹不斷建構別世界並存以幻想，令到二元對立的關係從來不變（骯髒的政治假面 vs 井下自我的真象；現實無理序的被動受制 vs 別世界中的主動出擊；茫無頭緒的無力感 vs 掌握轄心的反客為主等等），歸結到於現實土壤中無由生根。
．封閉世界的結繭
由是而教我擔心的，是村上春樹已逐漸失去與現實交接的踏腳石，存在的座標日益褪淡。歷史感的書面追蹤，正好反映出斷裂的悲哀；而二元對立的堅持，也令到冒險歷奇主題無法再變形發展。寫作的終極基於自我循環的封閉結繭，陷於窮巷的結局──這會否就是村上春樹的結局？我不欲如此收場，不禁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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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Time: 200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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