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少在媒體上露面的村上春樹,少數幾次接受過的訪談,幾乎已成為我們了解他的「文獻史料」。以下是我們所能找到的一手資訊,得以邀請到村上接受訪問的都是極負盛名的媒體,採訪者的問題犀利而深邃,來自村上春樹的現身說法,內容極其珍貴哦。

專訪村上春樹─遇見百分之?的村上春樹 .番外篇/劉黎兒

我在舊曆年的大年初一去訪問了村上春樹,「生」的村上跟在照片上或是七、八年前一度在電視上看到的村上沒有很大差異,還是很年輕而且跑步保持的身材,令作為女人的我都很羨慕呢!純真的童顏裡,除了 25 年來直線上升的成功帶來的自信之外,也還是有透視世界、預知時代的尖銳、冷酷蘊含其中,當然他也是細緻而體貼的男人,村上的人跟作品的一致性,沒問題是 100 %!

因為讀了許多他的小說、散文集,所以跟他見面,對他是比較不公平的,因為我自覺是去見很熟習的人,但是事實上他對我一無所知,這是所有名人的困惑吧!他是在明處,而我是在暗處,這也是我後來整理訪談稿,沒有用對談方式,而是用問答方式的原因,對象是村上春樹,所以一點也不委屈,而且我自認是代表台灣的村上迷去專訪他,雖然我不是重度的村上迷,不過是村上迷無誤,他的作品,不論是什麼形態的,都是我的愛讀物。

另一方面,同樣作為作家,村上是日本最近 20 幾年來最為成功的一位作家,不僅作品銷售幾千萬本,而且也是日本影響力最大的作家,至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他讓廣泛的年齡層的讀者跟他在他的春樹世界裡冒險,每個人都為他的比喻而感嘆,「這種時候就想這樣說」,敏銳的同時又有滲到內心淡淡的悲哀,同時又預言了時代,什麼樣的讀者都能感受到他的魅力,他又幾乎不將自己暴露在媒體前,是充滿神秘感的作家,作品是廣角的,但是又有無限可以討論的深度內涵,加上原本是「日本的春樹」,現在已經成了「世界的村上」所以現在身為專業作家的我而言,非常羨慕,如果作家能當到這樣的程度(這樣的幾分之一)大概會覺得人生無憾吧!

當然我也有我私下的企圖心,像是希望能透過這次專訪,讓他對台灣有興趣,而到台灣來訪問,也很希望從跟他接觸的時間裡體會到作品中所無法體會到的人性、或是文學家的魔力,也就是希望能邂逅 100 % 的村上春樹。

二月九日那天我在南青山訪問村上,或許是我已經有一年多不曾拿著錄音機去訪問名人了,或許是因為對手是村上,而且村上至今沒有如此正式接受採訪過,村上在華文世界的迷非常多,村上又是第一次正式接受專訪,責任重大,非常緊張,原本我就是到清晨才睡的夜貓人,所以出門去採訪之前,也就乾脆沒睡了,朋友都說「反正妳是靠腎上腺素行動的人」;因為約定時間只有一小時,我很擔心他在一小時內不會及時開懷暢談,還好一開始就很進入狀況,而且延長成完整的 90 分鐘,其間我連水都捨不得喝,擔心整個問答情緒因此降溫下來。

當天村上有點感冒,喉嚨有點疼,不過他也 90 分鐘都沒休息,非常誠懇地回答我的問題,事後聽到錄音帶或是看到專訪的朋友都說,村上春樹好可憐,被我壓榨了這麼多答案出來;朋友說,「記者是狼,文人是羊」,我雖然已經轉業成作家,但是當了記者太多年,所以是批上羊皮的狼吧!這次專訪,自己覺得還不錯的一點是發揮記者本事,讓對方多說點話,而不是一直說自己的想法;當然這不是只是我的本事大小的問題,而是村上本人的想法有所改變所致,他所以如此坦誠,是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的想法改變,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出去,將自己擁有理想的那種感觸,傳承給以後的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樣,不再有意無意地用面紗將自己矇罩起來了。

我也想到,還好我也是作家,雖然不是能跟他對等的作家,但是我也寫了些文學評論,所以還算懂他的作品吧!如果過度站在記者立場的話,就會變得太矮小,所以這次的工作還算是適合我,正好在記者與作家之間,因為有些創作經驗是我自己很想問他的。

專訪全文共達 13000 字,分成兩部份, 6000 字登在博客來,其他則在人間副刊連續三天刊載,人間主編表示這是破天荒的事,這是對村上也是對我最高的尊重;我覺得這是因為村上太豐富了,讓我覺得我必須將全文都整理出來吧!

因為 9 日當天,村上說自己身體狀態不好,拍出來一定會是很累的樣子,所以答應我如果一週後康復有元氣時,可以帶攝影師去拍;也因此我 17 日又再度見到村上;我告訴村上 9 日的訪談幾乎全文都會登出,他說「那要很長的篇幅」,開始拍照時,他說「我生平最討厭拍照」,不過我跟攝影師都覺得他其實連被拍都充滿自信,在很短的二、三分鐘內可以做出許多表情;他雖然很不喜歡被拍,而且希望背後是毫無一物的,甚至有他的音響當背景,他都不願意,這種只希望讀者從文字了解自己本心的習慣,他一直都有的;但是當我要求他至少站到陽台來拍個全身照,或是跟我合照,他居然很樂意,反而是我很緊張,所以拍出很僵硬的自己來。

整個訪問中,我覺得他對於自己的作品最近在美國得到很高的評價非常開心,或是在美國現在能用英語在名校演講幾十分鐘也有點得意,我想那是因為日本有些文學評論家喜歡將他的特殊的文體,歸諸於「美國化」的影響,但是他知道他的作品是絕對日本的,也因為連美國文壇都承認他作品的卓越以及後現代的預言性,自然打破這些無聊的說法。

還讓我很感動的是,雖然春樹世界裡的人物都很虛無(近年來這種趨勢有些改變)背景裡有跟主角的「我」的意志無關的爵士樂播放著,各種固有名詞無秩序地呈現,更凸顯外表沒有任何特徵的「我」的被動性,然後又發生相當唐突的事件,讓主角的虛無更為加深,恍惚與虛無交錯,所有讀者都因為這樣的氣氛而進入一個冥想世界,陷入不可思議的氣氛;但是事實上村上本人當然一點都不是如此虛無的,如果自己也跟著虛無,是無法構築這樣的一個奇妙的世界的;村上本人勿寧說是相當勤奮的,所以可以擁有許多的「我」,這個部份很像日本作家;雖然他很珍惜自己寫作小說的機會,寧可如好酒般慢慢發酵、醞釀,但是他並沒有閒著的,他的其他散文著作量、翻譯的奇幻小說也都相當驚人。

不寫小說時,也每天寫作好幾個小時,所以這樣偉大的作家的誕生以及持續領時代風騷不是偶然的;這讓我安心,相信在作家道上剛出道不久的我,雖然起步晚了些,或許努力也是能補足笨拙的;不過因為他自己很努力,所以乍看非常溫柔的另一面,應該也是相當嚴厲的呢!只是他現在覺得自己是必須負責的大人,對於全是虛擬兒女的讀者有超級耐心,像是「海邊的卡夫卡」問世之後,他收到來自全球各地無數的 email,他居然回了 2600 多封,這種精力、毅力以及耐性真是非凡的。

村上是對自己的集中力、毅力以及體力都非常有自信的人,大部分的事只要想做,都能做到,事實上也真的都實現了;他對於現實的操作是有很強能力的人,所以在成為作家之前他跟妻子開過爵士俱樂部也很成功,然後生活細節上他自己一個人到無人孤島很久也不會餓死;但是跟他的作品一樣,他並不會只是滿足於一個世界,除了「這邊的世界」之外,村上也還有另外一個「那邊的世界」。

村上知道現實世界可能因為什麼現象,而讓地與圖完全反轉,讓自己擁有一切化為無意義,他像是小說中的「我」一直在兩個世界的疆界上走鋼索,他並不會想要去掌控任何一個世界,他永遠讓二個世界並存,接受二個世界並存的痛苦以及神奇;就像現在他要為日本社會的各種喪失而煩惱,而想要提供暗示;然後還是不時要思考死的問題,不過我的感覺的事,他的青春時代遭遇過親愛的人的死亡的衝擊,經過這麼多年,已經淡化了,在作品裡陰影逐漸稀薄化了,或許如他所說,有如奧姆真理教事件或是地震這樣更大死亡、喪失,涉及宗教或是自然不可違逆的力量時,村上已經發現「這是沒有勝者或是敗者的戰爭」,是非常無力,真正的無奈出現,也因此改變了他許多。

以前的村上讓我覺得跟「我」一樣,是經常去新的場所、入手新的生活然後得到新的人格,「我」是自覺有諸多欠缺;不過現在的村上則讓我覺得比較明確,比較不會讓讀者跟他一起直沈溺在自己紡出的幻想而無法脫離出來,他會出示一點點方向性,那當然表示他自己雖然也在摸索,但是從過去的人生經驗,已經比自己年輕時有把握多了;當然或許也因為他說自己「有點年紀」,所以脫離幻想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很誠實地面對這樣的感覺。

雖然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虛無叛逆的作家的妥協,不過我倒覺得村上不是妥協,反而是覺得過去自己擁有叛逆、虛無的夢、幻想是很不錯的,很想告訴現在什麼都喪失掉的年輕人。

此外,村上討人喜歡的將每日重複的日常一一發現其中奧妙,日本文學家如此細膩地描述飲食等日常,大概除了立原正秋之外也很少見,這或許是因為他是位有自炊能力的男人;雖然他沒提,我猜想他現在應該是一位不做作的講究食材來源以及做法要接近自然(無人工添加料、健康飼育)的慢食主義者吧!他像是《afterdark》裡的高橋吧,雖然有現實數位能力,但是卻想努力配合瑪麗維持類比的古老美好的感覺吧!

(本訪談于 2005 年 2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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