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少在媒體上露面的村上春樹,少數幾次接受過的訪談,幾乎已成為我們了解他的「文獻史料」。以下是我們所能找到的一手資訊,得以邀請到村上接受訪問的都是極負盛名的媒體,採訪者的問題犀利而深邃,來自村上春樹的現身說法,內容極其珍貴哦。

東京專訪村上春樹/洪金珠

從《挪威的森林》開始,村上春樹的小說在台灣掀起了一陣奇特的「村上春樹現象」,要如何來解讀這個現象呢?它是60年代《麥田捕手》之後的新一代的無奈呢,或是青山道上雅痞的生活縮影呢?

今年(98年)初,一度傳出村上有意來台灣參加國際圖書大展的消息,後來臨時又取消,使台灣讀者失之交臂,如今時報周刊在東京專訪了這位國際間著名的小說家,我們的感受是,村上的確是個隨興的人,他對文學和人性充滿了熱情,尤其令人感動的是,他在成名之後的今天,竟然花了幾年功夫去採訪阪神大地震。

關於村上春樹和村上春樹現象,還是由村上春樹來說明吧:

洪:台灣有不少喜歡村上春樹小說的「村上春樹迷」,甚至把村上春樹當作偶像,您小說中的用語還成為流行語,您是否知道?

村上:我曾經在美國住了四年半,同時在大學裡進修,當時有機會接觸到來自台灣、香港等地的留學生,那時即由台灣朋友的口中得知我的小說在台灣頗受歡迎,當時我還有點吃驚。 在自己的國家時,有些情況反而不太容易知道,但到了國外後好像更容易感受到亞洲的一體性。

洪:被亞洲其他國家的讀者當作偶像,您本身如何感想?

村上:看我的小說的年輕人,無論是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還是韓國人,現在實在是很難分辨得清楚,他們過著同樣的生活,有同樣的價值觀,甚至有同樣的煩惱;成為他們的偶像也變成自然而然了。

洪:《地下鐵事件》是您的第一本非小說報導文學,因此也頗受各方注意。此書在日本出版後,您的讀者反應如何?

村上:一般其實都有點吃驚,但我也接到不少讀者來信表示欣賞。也許主題及題材不一樣,但我寫作的基本態度並沒有改變,我想讀者看了「地下鐵事件」後,通常都能夠明白這一點,只是一般讀者還是難免有點吃驚,他們覺得我怎麼選這麼沈重的題目寫。

我是小說家,對於「人」絕對有興趣的,當時在同一班電車有那些人,他們於事件後過著怎樣的日子?可以採訪到這些受害者,也許不能說「很高興」,但我當時確實是很興奮。在採訪中,傾聽那些受害者家屬的痛苦,分擔他們失去親人的悲哀,讓我也因此得到不少感動,對於人的悲傷有更深的體會。

洪:沙林事件是一個不幸的事件,那些願意接受您採訪的人,是基於「村上春樹」的大名,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

村上:慕名「村上春樹」而接受訪問的人,是有的;某些被害家屬堅持不願接受媒體記者訪問,但因為看過我的小說,認為我的寫法不一樣,因而接受我的訪問。有人純粹是對我有興趣,接到我的訪問要求時,因為可以跟我見面,而欣然接受訪問。 其實,也有不少人拒絕我的訪問,他們認為我為了寫自己的小說,利用他們受難的痛苦寫書,他們以不願被小說家利用而拒絕我的採訪。如果是美國人,他們可能很願意對自己的受害經驗發言,但日本人對於自己的受害通常寧願隱藏起來,因此我也被不少人拒絕了。

譬如,有一個年輕女孩原本答應了我的訪問,但後來因為家長認為不宜講太多,「以免影響將來結婚找對象」而拒絕我的採訪。

洪:出版了《地下鐵事件》後,曾經接到反對意見和批評嗎?

村上:有啊。這是一本寫真實事件的報導,我因此接到不少情緒性的反駁、壓力。我是代替別人寫出他們的感情,不是代替別人下判斷的人,我只是讓那些人自己說話,並讓閱讀者自己去下判斷而已,結論不是我應該下的。但有些人認為,我寫這樣影響深遠的事件,應該有自己的判斷,而且應該要把結論很清楚的呈現給讀者。 對我的《地下鐵事件》很不諒解的大有人在,但喜歡我的報導方式的人有不少……。

洪:在台灣,災難報導文學是很重要的文類,在日本的情況如何?也很重要嗎?

村上:日本的天災人禍不少,但好像還沒有成為一種流派。當我在寫《地下鐵事件》,腦袋裡浮現了19世紀在南美發生的渡橋崩塌災難事件,好幾十人因此在事件中喪生,美國作家森德華特曾把它寫成小說。我對於三年前的3月20日,同時搭上午八點某分發生沙林事件電車的人,有一種莫名的「興趣」。那偶然搭上同一班車的人們,原本是什麼工作?為什麼搭上那班車?因為遭遇這個事件,人生有什麼樣的變化?

洪:「地下鐵事件」由寫作到完成,對於「村上春樹」本身有什麼意義?

村上:怎麼說呢?……沒有特別的吧。我在這本書中曾經提到,事件發生時我人不在日本,結果因此被許多老美質問日本的情況,而其實我對於自己的國家也不甚了了。1995年1月發生阪神大地震,接著即發生了沙林地下鐵事件,當時我的情報也全是由電視及媒體得知的,當時我因此想立刻趕回到日本,想回來多了解自己的國家。當時的事件,讓我覺得應該把日本整理出一個「形狀」,讓自己及別人都比較容易了解。後來,我回日本後即立刻著手寫《地下鐵事件》。

洪:去年,十四歲A少年的殺人案中,他送給警力的挑戰書中,出現了「我是透明的存在」、「我是無國籍者」等看來相當「村上春樹」的書寫,您今後是否也有興趣寫少年犯罪心理的小說?

村上:我雖然不打算寫少年犯罪小說,但一直對於青少年的想法很有興趣。我雖然已不年輕了,但仍對年輕人的想法、他們的觀點很有興趣。譬如對奧姆真理教年輕信徒的採訪(即「後地下鐵事件」,正在連載中),無論怎麼樣的年輕人我都有興趣。

洪:全世界的「村上春樹迷」都非常年輕,您是如何瞰解年輕人的?或說如何保持年輕人的心?

我: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已經近五十了,看我的小說的人還是那麼年輕,現在日本已有父子或母女檔的讀者,女兒跟媽媽都是「村上春樹迷」。 大部份的作家們,他們的讀者群會隨著作者年齡成長而老化,奇怪的是我的讀者一直都保持在二十歲上下。我明年一月就五十歲了,我的讀者群幾乎都是我的孩子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的讀者都是年輕人?到底是什麼原因?有時我在想,也許是因為我一直保持運動,過著規律生活的原故吧!

洪:您的生活及寫作方式,在日本的作家中算是異數中的異數吧?一般的日本作家傍晚才起床,晚上到酒吧去喝酒談天,回到家由午夜時分寫作到清晨,多數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但是,您好像完全不一樣,生活既規律又做各種運動。

村上:日本作家通常讓人有「不健康」的印象,他們的生活實況我並不是十分了解,但至少我是不喜歡那種生活。

洪:「生活規律」是不是您創作力、想像力的能量?

村上:我認為寫小說需要集中注意力,以及持續意志力。作家是相當需要體力的工作。如果人還年輕的話,也許還不需要太保養身體,但我已經不年輕了,對於健身也就特別注意。我自從開始寫作後,曾因為缺少運動而發福了,為了保拷正常體重,我每天游泳、慢跑、騎腳踏車等綜合性運動。

洪:您在《萊辛頓的幽靈》中,提到自己的寫作並沒有刻意要發想什麼,你現在的寫作也是如此嗎?對您來說,寫作的動力究竟是什麼?

村上:現在我的寫作也沒有什麼發想,我不是因為身邊有個事件,還是突然有個奇想而開始創作,譬如,我在寫「發條鳥年代記」時,剛開始只有一個小的輪廓,有個人物。至於要為成什麼樣的小說,我完全沒有任何的設定,我只是一直寫,故事就一直發展。簡單的說,我寫小說就像在說故事一樣,剛開始有個起頭,後來因為聽故事的人發問而引起說故事的人連想,結果故事的內容發展到原先自己完全無法想像的地步,結尾出跟開頭一樣有很大的差異。基本上,我寫小說也類似說故事般,沒有特定的方向或規模,更沒有任何的主張。

我認為,每一個人只要活了幾十年,都會留下自己的記憶影像,差別只是在多數人都是亂七八糟地放在心靈抽屜內,若請他們把屬於自己的記憶影像整理出來,他們可能會覺得不知如何著手。我認為,只要經過訓練,通常多數的人都能夠把自己的影像整理得很好。而我的小說,只是把自己內心的抽屜一個一個打開,把那些應該整理的整理好,又把那些能讓大家起共鳴的東西以文字表現出來,呈現給大家而已。因此,剛開始著手整理時,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跑出來。

洪:您描寫風景的文字特別令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即使被翻譯成中文,那種逼近真實的景象令讀者陷入想像,您對風景的描寫是否下過工夫?

村上:「為了描寫情景,特地去現場拍照採訪,然後依著照片描繪。」我向來不是這種做法,我是把真實的東西全都丟掉後,依腦海浮現的記憶重新描寫新的景象,這樣產生的景象會比真實存在的更真實。

洪:您常在自己的小說中描寫「冷酷異境」,而且常能讓讀者猶如身陷其中,您本人是否有過類似「臨死體驗」?

村上:我完全沒有過「臨死體驗」,我是一個非常普通正常的人。我只是把一般人的夢,具體描寫出來罷了。

洪:在您的小說中,一再出現的「雙胞胎女孩」、「我」、「羊男」等,這些人物是您的潛意識?還是以實際的人物為藍本?

村上: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回答可以是Yes也可以是No。因為,我有時會把自己的一部份寫進去,有時也會把身邊熟識的朋友寫進去,有時是我個人的真實性格,有時則可能是我理想中的自己。譬如,妳有時也會想,當年若結婚了,現可能就不會在這個公司上班了;或著想像當年若選擇嫁給某人,現在可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等等。用這個比喻,最容易理解我的小說人物設定了,因為有許多東西是我自己的假定想像,有些可能也是實際存在的我。因此,我的回答是Yes也是No。

例如,有讀者A君說我寫的「我」--渡邊,簡直就是在寫他;同時又有B君也來信說,「我」跟他的性格很像。這麼說,「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是跟許多人具有共通性的角色。說起來也許不容易了解,「我」與讀者之間其實是有交集的。以我的年紀而言,是屬於戰後嬰兒潮出生的「團塊世代」,但我其實對於自己年代的人沒有什麼共鳴,有時我會想我可能不是屬於「團塊世代」的人,「我」好像跟年輕人比較有交集。

洪:您在大學時代曾經搞過學生運動,這是否也相對影醬到您後來的寫作?

村上:當年搞學運的人很多,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員罷了。學運對於我的小說並沒有什麼影響,那次的學運倒是讓我「對於文字失去信賴」。例如,有一個句子叫做「革命」,當時我們一聽到這個字眼就心跳加速,興奮得不得了。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個字眼非常正確、有正義,但事情過去後才發現「革命」不過是個「語彙」罷了。我因此對於「好聽的語詞」不再有信心,從此我也不想借用人家的語詞,我只想創造自己的新語彙。

我個人最理想的表現方法是:以最簡單的文字表現最艱難的道理,但一般人卻以很難的字眼表現非常簡單的道理。我寫作的方式,都是用舉例、故事、情境等來簡單化複雜的感情或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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