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林珍藏區--解讀村上

遇見百分之百的小說家/駱以軍

讀村上的「UFO 降落在釧路」讓我想起井上靖的「冰壁」。其實說來我更喜歡井上靖一些,井上靖有一系列的小說皆在寫一個男子寂寞熾烈地愛上別人老婆的故事。他們總有一段私奔或殉情之旅:坐了極遠極遠的什麼什麼線火車,跑到一處空曠荒山,緊繃的慾念漸漸消失,最後兩人垂頭喪氣各自回到原先的身分。

井上靖且甚愛處理這偷情男人與那綠帽丈夫之間,疲憊、寂寞且互相不敢揭牌的夜間酒館交情。

村上的男主角,常常在找尋自己出走的老婆。他的老婆總因他「平淡空洞的生活方式」棄他而去。村上的男主角為何總在煎香腸、作三明治、喝可樂娜啤酒呢?因為他的故事總是從「老婆消失後」開始,總是大篇幅的獨幕劇,總是沒滋沒味地在城市裡遊走。

村上的「丈夫」,是不是極像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 K 呢?只是 K 總在徒勞無功地找官員,而村上的丈夫是找那個「把他全部命名攫空而去的女人」。相似的是 K 身邊總會跑來一些歇斯底里且不貞的女人變成他的妻子;村上的「丈夫」則會遇見一些皆有迫近死亡經驗且極輕鬆無任何理由即愛戀他的女人。這些女人最後都會和他性交。(除了『國境之南』的阿始找的是少年時的跛腳戀人,途中跑出來和他性交的是他曾有自殺經驗的美好胴體的妻子。)

K 最後始終沒找到城堡裡的官員。村上的「丈夫」最後找妻子總會找進一個黏液般的,牆隔住的異次元世界。

我年輕時最為之震動驚悚的村上女角--直子,即是村上這「找尋之旅」中,唯一閉絕關上門的一個。那似乎才是自殺的真相。那是無從救贖無法想像(連村上那根完美的陽具亦被她乾燥的膣阻擋在外)的壞掉的房間(時鐘也壞了,電燈開關也壞了,熱水壺的鳴笛也壞了……)。後來村上開始「上窮碧落下黃泉」,硬去撬開那個房間的門。於是便有「發條鳥」裡那「黑到把所有質量都吸乾」的井,穿越進去他老婆面無表情的臉,是「令你想拿棒球棒狠狠擊碎他頭蓋骨的」,附魔者(或曰村上始終蒼白地憎恨的資本主義天擇論的菁英超人),亂倫的妻子的哥哥;在「世界末日」裡,那個割開眼瞳(把獸頭骨裡吸存的人類記憶釋放至虛空)遺棄影子(徹底留在自己腦中這個自體回饋的小世界),永遠竭的街。他在進去前,還先和那個大胃王圖書館女孩好好狠吃一頓(把餐廳廚師都驚動出來),然後來了幾場奧運體操般滿分的性交,最後才甘心推門進去。

村上在苦思救贖之道。雖然他的技法有些類似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所說的「錯誤的聯想」--一種平行的換喻(一個傢伙被他的馬子甩了,於是他跑去幫一個有一幢洋房的婦人修草坪,他修得簡直是完美,且在他修草坪的過程中,那婦人不斷拿冰啤酒和三明治招待他。但是最後他們並沒有性交,反而是那婦人帶這傢伙看她女兒不在但所有摺疊衣物、牆上擺飾全原封不動的一個房間……)。《挪威的森林》裡不容救贖(如乾燥的女膣)不容穿牆的那個世界是什麼景觀?村上不如卡夫卡把猜臆與解惑之意志耗竭在城堡之外。因為卡夫卡的恐怖與其說是對城堡將 K 棄阻在外的哀嚎,毋寧是老卡他更透徹地看穿那第一個字母早已抽空,人無論如何記住程序發怒爭論或走後門,永遠只能在機關與機關的換喻中漂泊。但村上硬想將「那個把妻子輪廓塗消吞噬進去的世界」虛擬繪出。於是要嘛是「銀翼殺手」般未來城市與王爾德童話的兩個界面的黏結;要嘛就是靈媒加上遙遠蒙古草原如煙消逝的諾門罕戰場;要嘛就是疊置在一棟簇新旅館裡的另一間老旅館,它的入口是你不知道哪一次電梯才會打開的神祕夾層,在那夾層裡有一個「羊男的房間」,裡面惡咒般地預演了你全部親人的死狀……。

對我來說,村上的可愛不在他對那個人類永恆之恐怖踮起了什麼形上的高度,而是一種詩意的固執--他始終在架設一種界面,一種穿越這個界面的幻美劇場。我覺得他是全心全意地想追回那個,他第一個故事裡,無法挽回被死亡攫奪而去的女孩。

原刊於 2000/10/08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Post Time: 2000/10/30(村上春樹網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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