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南濱的蒸汽火車回憶
──與LDK58的初次相見

◎文．攝影／洪致文

 

1981 年 7 月，在花蓮我與 LDK5 8的第一次相見

曾經，我很相信攝影的神聖，也曾深信唯有貪婪地用相機拍攝一切，才能留下所有難忘的紀錄。於是，當我手握相機按下快門的剎那，我深信那個天地宇宙間獨特的時空影像，就可以像使了勾魂大法般，將一個個的光粒相素，用飛奔的極速，透過空氣的透射與折射，飛梭般地穿透照相機的透鏡，一股腦兒撞牆也似地全部集中於快門開啟的一剎，印染在底片上。

我相信，只要光圈速度焦距底片鏡頭一切正常，管他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影像，相機都會忠實地幫我記錄起來。即使有天我死了，幾百年後的人，拿著我的底片再去把它沖印成相片，他馬上還是可以透過我這個死人的雙眼，去看那個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我所看到一景一物──縱使那時我這個肉身，已經是個比破碎的臉還破的東西。

所以啦！當你我看著那一堆最近很流行的懷舊台灣老照片時，可曾想過，我們是在透過死人的眼睛看世界？我會想起這些，無非是難忘1981年7月那次花蓮之行，與LDK58號這輛老火車的一次邂逅。因為，似乎那天早晨發生在花蓮南濱的一切，都只能再次透過攝影的記錄來訴說。

花蓮的南濱，是原先早期的船舶停靠處，但南濱跟北濱一樣都是沙岸，又加上常因浪高不能起駁，相當不便，所以地方人士一直要求在美崙的岩岸興築花蓮港。這個花蓮港的第一期築港工程，昭和6年（1931年）10月開工，昭和14年10月竣工通航，南濱始遭廢棄。花蓮港啟用後，也附屬有臨港鐵路火車的行駛，從花蓮站開出後，往左拐的路線便是去花蓮港，至於往右灣的，就是要去南濱的鐵道。往南濱的路線後來雖然沒再使用，但卻未拆，民國六十年代，竟變成擺放退休廢棄蒸汽機車的火車墳場。

記憶中，因為看過這群飽受鹽風侵蝕烈日荼毒的火車屍身照片，所以當我一有機會到花蓮旅行，自然也想要去看看這些鏽痕斑斑，黝黑鐵骨已成片片掉落棕褐鐵屑的老火車。但是，當我一走到南濱，卻驚奇地發現老火車全不見了！曾經以為，這些蒸汽火車的屍身，應是這樣一直留在那邊吧！但怎會想到連已是破銅爛鐵的廢車體，後來也被拍賣清除掉？在清晨斜照的金黃朝陽映照下，我很失望地沿著小徑走向真正的南濱──那個有海潮不斷、一波波拍向岸邊的海濱。有人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想到的卻是另一句，多少前浪死在沙灘上。大海裡的波紋即使再美麗，恐怕也沒有那個前浪死在沙灘上之前最後拍擊岸壁的壯麗。在這個太平洋西岸的台灣島的花蓮南濱，十歲的我第一次體會了海的壯闊，世界的廣大，還有宇宙的無窮──清晨南濱的朝潮，是那死去的老火車老靈魂，一個一個消逝在沙灘上。

懷著見不到南濱火車的懊惱，我慢慢走回了花蓮車站站場附近的空地。是一聲清脆的火車汽笛把我嚇醒。是的！好特別的汽笛──因為，它是從「蒸汽火車」的身上發出的。真的是夠奇特了！1981年是東線鐵路拓寬的前一年，文獻上都說已經退休報廢──南濱還有一堆曾經廢棄多年屍身──的蒸汽火車，怎麼會活生生地冒著煙在我面前駛來駛去？蒸汽火車真的是好好玩的大玩具，雖然我很怕它的鍋爐爆炸，但總是忍不住要緊追著它，看那滾動車輪上一前一後推進的連桿，噗嗤噗嗤地被那個汽缸推動著。每每瞧見鍋爐裡間歇冒出的赤紅火星，就想像那是一顆活跳跳的心臟，把血液般的蒸汽，在那外露的一根根血管中傳送。煙囪勃勃冒出的濃煙，車壁凝結的一顆顆汗珠，吼吼不歇的喘息聲，都告訴我它是一個英勇的黑武士，蓄滿能量即將出發。

這輛編號LDK58號的蒸汽火車，大概是窄軌台東線活到最後的蒸汽火車了。雖然台鐵早說東線鐵路1969年便柴油化，蒸汽火車也都淘汰，但是，這輛車卻活生生地在1981年時還在花蓮站調車被我瞧見。原來，是東線火車頭製糖季時不夠用，蒸汽火車只好被借用來站內調車，苟延殘喘。另一輛的LDK59 號，也是同樣的理由被留在台東站使用。

這天清晨，我就在站場邊看著LDK58號蒸汽火車來來回回地調車，看得幾乎不想離開。經過這次邂逅，我再也沒有看過它動著的樣子。老實講，我心裡一直念念不忘這輛LDK58號的蒸汽老火車。聽說，它後來還是退休了。在1985年5月時，被撥贈澎湖，度過台灣海峽落腳到一個它從未到過的土地。這輛車雖被整理得簇新前往澎湖，但之後被文化中心宛若丟棄般地對待，在簡陋的展示場，任憑海風吹拂，鹽氣侵蝕；到世紀末的年代，已經是殘破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幸好台灣後來吹起一股鐵道懷舊風，繼CK101號蒸汽火車整修，台鐵又善心大發地從澎湖請回了LDK58，在老師傅們細心的整理下，它再度容光煥發地在千禧年的鐵路節，重新站上舞台跟大家見面。我是在老朋友鄭萬經師傅的帶領下，再次於台北機廠內見到LDK58號蒸汽車的。一手主持蒸汽火車復駛工作的鄭萬經，拍著胸脯跟我說，他們全是照以前的修理方法整修這輛火車頭。他說，若是要跑，一定可以的，他擔心的只是鍋爐……看著我手中那張當年在南濱拍的 LDK58蒸汽火車照片，我沒跟他講，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我曾在那個奇特的清晨，像是《銀河鐵道之夜》裡的孩子，在閃亮的軌道上，看過它神氣活現的身影 ──我雖然很喜歡它，但也害怕鍋爐爆炸呀！透過那張泛黃的照片，我彷彿回到了朝潮相伴的那個花蓮南濱，那個我與LDK58初次相見的清晨……

（本文發表於 2006.01.11.自由時報副刊 / 鐵道人與事 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