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是家庭主婦,卻沒有離開職場。只不過職位從經理變成秘書和司機,但沒有勞保和年終獎金。
但她又不是真正的秘書。老公有一個女秘書,國外留學回來的高材生,漂亮又有野心,端裝又有野性,是男人的剋星、配偶的天敵。老公常和她一起出差,流言慢慢傳到她耳裡。前兩年她不介意,第三年她開始緊張。半夜夢到孩子叫那女秘書媽媽,女秘書把自己所有的首飾戴在身上。
她利用配偶的職務之便,到電信公司調老公的通話記錄。他和她常在下班後互通電話,一講就是半小時。她查老公的信用卡帳單,沒有異樣消費。她進一步查他銀行帳戶的對帳單,也沒有大筆現金提款。然後她聽說有能竊聽手機的裝置,上網去查。後來因為有關單位判定非法,要賣給她的人落跑了。
那幾年被掏空的不是帳戶裡的現金,而是她的心情。觸法的不是通訊業者,而是她的道德。
她再怎麼焦慮,也沒有跟他攤牌。她深信孩子是自己最大的優勢。只要兩個孩子站在她這邊,縱使他最後跟秘書在一起,還是一場三對二的戰爭。為了增加自己的籌碼,她甚至挑撥孩子和爸爸的感情。孩子問:「爸爸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她說:「爸爸公司忙啊!」孩子問:「那爸爸要忙到什麼時候?」她說:「爸爸說禮拜天一定回來補償你。」事實上爸爸並沒有這樣說,禮拜天也沒有回來。當孩子再一次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心裡偷偷地高興。
她的恐懼合理,但沒有成真。後來那秘書跟別人結婚了,他們全家去參加婚禮。她的疑雲消散,但嫉妒仍然濃密。那天她中午就出門請人幫她打理,好像是她要結婚。整日她忍受濃妝的不適,只為了在新郎新娘來敬酒的那幾秒鐘,不被比下去…
她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婚後在家帶孩子。她的職業變成懷疑老公跟女秘書有染,在外面養別的孩子。
她的另一項職業雖然是家管,但沒權力決定家裡任何事。老公有潔癖和控制慾,家中大小東西都要依他的想法辦理。他喜歡白色,所以牆壁、沙發、磁磚、毛巾…通通是白色。白色看起來很美,擦起來很累。長時間下來,對她造成運動傷害。她曾建議換些鮮豔熱情的顏色,一來耐髒,二來漂亮。老公聽了後立刻皺眉頭,好像她說了傷風敗俗的話。
每個周末,老公走進廚房的神態像是營長做內務檢察。他會拿起茶杯問:「這個禮拜用漂白水消毒過了嗎?」她說:「有。」他甚至教她怎麼消毒:「你就用這個白色塑膠桶,稀釋漂白水,然後把所有餐具都丟進去泡。兩個小時後再拿出來沖洗。一定要沖久一點,不要殘留漂白水。」她說:「是啊,我都是這樣泡。」其實她從來沒泡過。她根本沒買漂白水。何必用漂白水?她家已經白得像醫院,漂白水滲透進她的細胞。她老公像醫生,跟她的關係已經消毒到沒有肢體碰觸的程度。
結婚二十年後,一次地震讓浴室的磁磚,和她賢妻良母的志願,同時發生裂縫。老公出差前,挑選了替換的磁磚,那顏色白得令人窒息,白得令人運動傷害。她表面點頭照辦,第二天老公出國後,她就跟廠商改成色彩鮮豔,圖案可愛,有著西班牙風格的款式。
廠商問:「但是李先生一向喜歡素色耶!」
她嚴厲地說:「李先生不在,現在由我做主!」她無法對老公兇,只好對廠商。她把自己婚姻的挫折,放洩在素昧平生的磁磚業務員身上。
廠商問:「您確定嗎?這做下去就很難改了!」
她點點頭:「我確定!」
那個禮拜,她看著師傅打掉舊磁磚、露出醜陋的水泥地、修補打破的管線、做防水處理、鋪上新水泥、再鋪上她挑的新磁磚。電鑽下去時她感覺有一點痛,因為打掉的不只是裂掉的磁磚,也是裂掉的婚姻。
因為要鋪磁磚,師傅把馬桶搬開了,晚上她沒有地方上廁所,便尿在老公指定消毒餐具的,白色塑膠桶中。
完工後孩子看到了大叫:「好酷喔,媽!老爸一定會抓狂的!」她笑一笑,她也知道。
她坐在嶄新的浴室,踩著她挑選的新磁磚。冷了二十年的腳,首度踩到西班牙的太陽。老公馬上要到家,馬上要走進來了。二十年了,女人最好的二十年之後,她才第一次成為女人,第一次面對自己、面對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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