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當個俠

大約是中了武俠小說的毒,俠客的幻影漸次深植在內心,常常自以為是俠,遇上奸惡之事,很想除暴安良一番;童年時,我慣常演俠,帶領著一群玩伴,四處行俠仗義,即使因而鼻青臉腫回家,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這個少俠,往往敵不過家中的老俠,行俠仗義回來,老俠臉色一沈,我便知道下場如何了,這算什麼?報應,哦,不!言重了,俠怎麼會有報應呢,至於是什麼?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俠客的原形如何得來?事實上我更不明白了,勉強想得起來的,除了武俠小說之外,還有一個人,叫做劍俠李白,詩寫得出神入化,像個仙,劍也舞得虎虎生威,有如俠;我喜歡俠,應該與之有關,一個文人,總希望自己允文允武一番,而不是一隻弱雞,李白便成了概模與典範了。

 

俠的幻影,原來僅僅是一種遊戲,佯裝,或者角色扮演,根本只消是個寂寥時的活動,沒有料到,在閒閒沒事的周日午後,晃盪在骨董市集時,一個電光石火的邂逅,跳脫出來;一把劍,一把隱身在市集中美麗秀雅的劍,將我的目光俘虜了;老闆說了一段迷人的故事,把劍解得淒楚迷離,之後經我詳查才理得那是一把文人劍,大約明清時期的,文官下朝的時候,配於身,一來防護,二來當做飾物。賣家不必太信,聽聽就好,再聽就上當了,當下我把劍抽了出來,刀鋒仍利,寒光逼人,舞起來當會虎虎生風的,一個晃神,便進到了俠的世界,我彷若一個俠,在晨曦中舞著劍,飛身,踼腿,回轉,出招,美妙極了,直到老闆喊我一聲才靈魂出了竅。

那非幻影,而是一次真實的碰觸,如果真有前世,我懷疑我的前世真的是俠,好些年,我迷醉在這樣的幻想中,以為自己是俠,想找一把好劍,每個周日假日,開始流連在骨董市集裡,為了一把好劍。

學第一把劍終於進到我的收藏世界,是一把刀工粗獷的作品,看來像是綠林大盜的佩帶,或者保鑣所有,沒有什麼美不美,就是一把刀而已,即使如此,我還是欣喜若狂,畢竟那是我的第一把,算是一種記憶的源頭;第二把是一把指揮刀,便美極了,刀柄上飾著一條龍,據說是民國時期一位軍閥所有,我難以辨明真假,反正賣的人,總會把死的講成活的,假的變成真的,個個都是說故事高手,我只理美與不美,即使不是軍閥所有,它仍是美物一件,老的東西,有過歲月流轉的軌跡,這就夠了。

之後,我想起了那把文人劍了,再回頭找骨董掮客時,得到一個壞消息,早賣了,據說有一位藏劍的教授極為喜歡便買走了,不過他留下一個伏筆,謂那位教授買了不少劍,常常見獵心血,但見異思遷,難保過幾個月不會拿來換新的一把,要我等著。

這件事我早忘了徹底,沒料到半年後的某一天傍晚,我正在屋頂花園頂著寒風,啜飲著鮮摘,熱騰騰的迷迭香時,手機響了起來,骨董商人告訴我,那把迷人的文人劍,教授釋出了,他換了另一把,我放下手上的杯子,連忙趕去他的家中看貨,果真是那一把夢寐以求的劍,這一次我改採以物易物的方式,把一些不想再擁有的收藏折了價賣給他,再補一點點差額,贖回了劍;這次贖身的過程使我感觸極多,我猜教授也是用這種方式一換再換的吧,我赫然發現,每換一次,骨董變折價一次,買的人永遠是輸家,一換再換便蝕了老本了。

知識分子聰明嗎?從這個事件來看,簡直笨得可以;我們很輕易的便掉進商人羅織的故事中,接受海市蜃樓的幻景,再信以為真的掏出錢來買個夢回家,如果不做足功課,我們永遠是敗家子。

索性我聰明絕頂,哦,不!應該是做了功課,在以物易物的論戰中,我往往占了上方,好幾次的交易裡,並未花上很多錢,但出清了一些買錯的東西;我在那裡讀了一本商人教我的大書,看見了世態炎涼,有些人不做功課做入了門,最後落得傾家蕩產,或者貴買賤賣的份兒,五十萬買來的一堆茶壼,最後二‵三萬元便出清存貨,還面帶感恩,惆悵離去。

據說宋朝有一位古錢收藏家就是如此,為了擁有一枚秦朝始皇的五株錢,傾家蕩產,賣掉名下所有房產,仍未所得,落得最後四處行乞,竟連托缽行討,口中仍念著的仍是:行行好呀,請賜我一枚秦朝五株錢。

這就太過了,迷成這樣,最好早一點開悟,執迷不悟可就累了。

刀劍一把把收藏,最盛的時候大約有一‵二十把,天天拔刀出鞘,上油磨光,彷彿自己真是一個俠,有時候起得早,還能聞雞起舞,在頂樓花園舞出一套劍式,雖不中用,但還中看。我師承魯迅,藏而不據,當它是一門學問看待,一把劍鐵定有一種身世待查,即使不是,本身仍是學問,可以究它一究,我常挑夜燈讀,恤奉了一點點龍泉‵太阿‵魚腸‵巨闕‵湛盧‵青龍揠月刀等等名劍的故事。

翻開書,查出春秋戰國時代的名劍最多,《考工記》上便說,吳越國的練劍技術一流,莫非又與兩國的敵對有關;秦朝也是一個劍的朝代,漢朝則把劍加長的一尺,宋朝讓劍成為配帶的飾品。

原來劍不全數用來殺戮的,有些用來防身,有些用來炫耀,代表身分‵貴族,有些用來擺飾,一如文人劍,它並非武藝精湛‵飛簷走壁‵幻化無蹤‵飛行躡虛‵神行倏忽者的專利,像我一樣的弱書生,也可配帶。

劍俠始於唐朝,又稱劍客‵俠客‵俠士,早期並非行俠仗義的代稱,更多是食客,給王候‵貴族差遣的。明朝太倉人刑部尚書王世貞,曾收錄《太平廣記》‵《原化記》‵《燈下閒談》‵《能髯客傳》‵《江淮異人》等等,編寫了一部劍俠傳。

劍俠的懷想,對一個年近半百的人來說,只能算是一種奢夢吧,劍仍在,但早忘了俠一詞了,直到有一年,到金門演講,主辦者帶我閒晃,聊起了金門刀,我向他埋怨貴得離譜,他回答金門人都不買時,我才赫然明白它只賣給觀光客,他告訴我市場裡有一間打鐵舖,算是唯一純手工的,打鐵者是一位高齡八十的老先生,我們一刻不遲便直接前往了,老先生正在生火起爐,敵擊著烈火烤曝下火紅的生鐵,用僅存的老邁的體力,一錘錘打造刀的樣貌。

老者不多言,我們一問,他便一答,生火鍜燒的工作已持續六十多年了,還能做多久?爐火總有一天會熄的,再來拜訪時,金門最後一家打鐵舖的聲音也許就杳然無蹤了,我當下拍了幾張照,並且從口袋裡摸出一百元,買下一把刀當做紀念。

突然間,收藏刀劍的點點往事,又上了心頭,那一天回來,我又把收櫃中的劍取了出來油了一遍,隔天清早,春風冷洌,我,一個人,在頂樓,虎虎生風的,舞出自創的寒流十八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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