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跳蚤市場發現存在主義

這一天,乍晴還雨,絲絲小雨淋在PU場地上,濕濕滑滑的,根本使不了力,而且易滑倒,怕弄壞老骨頭,一群約好打羽毛球的球友來電告知,取消球會了,這樣也好,正好提供了閒晃跳蚤市場的機會,我從書房裡取出一點點私房錢,有?十塊的,有五十塊的,背起包包,尋寶去了。

八點鐘不到,整個市集早已人頭鑽動,摩肩接踵起來,我習慣用閒散的腳步,在這座看似髒亂的地帶,隨意流轉,不刻意買什麼,也就什麼都能買了;也許是作家的職業病,目光常不由自主的轉向舊書,其中有一攤排出長長一條線,大約有千本左右,每本一律十元,但憑喜好,任君挑選。

很快的我便被一本民國56年出版,長25開本的小書,深深吸引,封面是素雅的白,書名是深紅色的字體,寫著《從集中營說到存在主義》,作者是佛蘭克爾,我靈光閃過,確信它應該就是我熟知的弗朗克,只是譯名不同而已,我用手取出這本書,輕輕的放到我的身旁,腳則因悸動而抖個不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萬萬沒想到,一本找了很久的書,會在髒亂雜錯的跳蚤市場裡偶遇,而且只要少少的十元,老闆把它當成舊書來賣,我卻視之為寶,這也正是跳蚤市場有意思的地方,是寶非寶,非寶是寶,端賴看棺的眼力與品味了。

愛書人很容易在此得到寶,而且所費低廉,我曾在這裡買著一本自己的作品《風水寬心書》,也是十元,哎,真是的。

彎下腰來挑書,其實辛苦,尤其雜亂無章法更顯難度,賣書的人是一對母子,媽媽不年輕,兒子很小,看來是老來得子吧,這是我瞎猜的,不代表正確,小孩拿來紙袋:「叔叔,這個給你。」

我抬起頭來望一望他,含著淺笑,收下他遞給我的紙袋,便又低下頭來尋寶去了。

這家舊書攤與眾不同,一般販售的書應該都是撿來的,只有少少幾本,合意就買,而他們卻有千本,怎麼來的,不得而知;我問那小孩,他說:「我們以前開文具店,現在不做了,把庫存的書全拿來賣。」

媽媽在一旁幽道著:「就為一口飯。」

一口飯的說詞讓我有些觸動,莫非這也是他們的存在主義。

書量驚人,可惜量雖多,但佳作極少,我目光來回游移,硬是找不著想要的書,這一刻開始有些焦慮,對於剛剛接下孩子的紙袋有些後悔,很想起身還了袋子就走,可是又不太好意思,索性又蹲了下來,這一回改用翻的,一本接一本依序翻了一遍。

終於有些收穫,解除尷尬,其中一本便是佛蘭克爾的《從集中營說到存在主義》,這本書我尋找極久,遠流曾出版他的意義治療法,後來絕版了,我一直在找它;真的沒有料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會在一處雜亂的市集裡看見它。

我緩緩打開了書,在第一頁裡窺看前主人的筆跡,擁有者一共三個人,署名華‵年‵珍共同持有,我不確定他們是家人‵同學,或者朋友,但感謝他們把它交到我的手上;我個善長說故事,因此,也喜歡看別人的故事,我相信每一個理論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而它鐵定是觸媒,激發一種理論的誕生,賓果,佛蘭克爾就這樣的人。

關於佛蘭克爾的事,一下子全浮光掠影出來了。

他是精神醫療的一派宗師,提出著名的存在治療法,與佛洛伊德是同時時期的人,二次大戰被關進了慘無人道的營中,度過一段囚牢歲月,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與妻子,不是死在集中營中,就是毒氣室裡,他發現自己擁有的一切,一夕間全失掉了,加上飢寒交迫與虐待強加,他幾乎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這也使之認真思考存在的意義;所有的功成名就,如果那個人不存在,便塵歸塵,土歸土了,即使存在,如果行屍走肉人生依舊還諸太虛。

佛蘭克爾被納粹被強行帶走,直接上了火車,與一千五百名囚犯押往奧斯維辛,這正是傳說中充滿毒氣室‵焚屍爐‵大屠殺的地方,巨大的陰影馬上浮掠而來;下了火車,行李留在車上,人們按男女分列兩隊,一個神態自若的軍官在一旁從容不迫的指揮,一會兒指向左,一會兒指向右,事後他們才明瞭,指向左的那群人全進了毒氣室,指向右的充當勞役,而佛蘭克爾便是幸運的向右者,這一次的生死抉擇,引動了他的許多啟思。

在集中營中,死亡幾乎隨時發生,經常有人受不了苦而觸電網自殺,或者病亡,更多的是被虐待死的,有一回,他隔著窗啃食饅頭,眼睛剛巧與前一刻被搬出去,尚未閤上眼的屍體四目交接,彷彿盯著他瞧,他心一驚,本能倒退了幾步;這種感傷很難形容,就在屍體被扛出去的前二小時,他還與他交談著。

住在陰森森的鬼城裡,弗蘭克爾在集中營中看盡生離死別,痛苦與絕望,也在難友身上看見了人性的光明,為什麼同樣在集中營中,會有這麼大的差異與矛盾,這讓他靜心思考生存與意義的關係,也許有人參透,有人沒有吧,這或許正是他後來常引用尼采的話──參透為何,才能迎接任何的原由。

佛蘭克爾的存在主義似的意義療法之所以風行歐洲,源於它來自一場豐富而深刻的經驗,而不是騙人的陳腔濫調,具有發自內心的反省,它並不像歐洲的存在哲學一樣的悲觀與反宗教,他相信只要能找著一個,對,只要一個生命的意義,人就有活下去的理由,活得更精采,這也正是他可以在慘絕人寰的集中營中,存活下來的理由。

這本書有故事,也有反省,我看了悸動,心思好像被什麼纏住似的,一堆意念在腦悔中掠來掠去,巧合的是,我就在這座跳蚤市場裡從一對為了存在而來賣書的母子手中,買到了佛克爾的存在主義,真的很有意思。

我握住書,微微揚起頭,目光恰好與小朋友交接,他靦腆笑了一下,彷彿提醒我要不要結帳似的,這一本小書,我仍緊緊握住,深怕一鬆手就被人搶走,我的手有些微顫,慢慢站起身來,拍拍煙塵,連同其它的四本書,一共五十元,我把錢放在小孩的手中,輕輕一笑,並且把那紙袋子還給小孩。

雨,仍落個不停,從綿綿細細到如彈珠大,很多攤販,眼見生意做不了,也開始收起攤子,包括舊書攤,我成了他今天的最後一位客人,我帶走書,他拿了錢,我們在雨中分手。

今夜,寒流來襲,外邊有點冷,我躺在背窩裡,帶上老花眼鏡,一頁頁翻著,努力重讀集中營裡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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