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編輯的光榮,以及編輯與喜悅 ──兩位「電話簿史學家」史景遷與卜正民

文.吳家恆

去年年初,出版《轉山》時,皎宏一席「編輯光榮說」,傳遍台北半個出版界,讓通路對當時還是籍籍無名的謝旺霖刮目相看,也為《轉山》的銷售鋪了路。編輯的工作雖然瑣碎、平淡、辛苦的時候居多,但是回頭一看來時路,有時居然看見幽幽的光芒。有些書在編輯的時候,就能享受極大的樂趣(苦樂相隨,當然也有極大的辛苦和壓力),以致於旁人看來是伏案工作,其實編輯的內心卻是激動跌宕,騰虛凌空。

我說的是編輯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和卜正民(Timothy Brook)這兩位漢學家作品的經驗。史景遷的名字在中文世界已經是廣為人知,相較之下,卜正民的名字沒那麼響(但是,容我大膽借用馬勒的名言:His time will come)。這兩位漢學家的背景諸多類似之處:史景遷是英國人,在耶魯大學任教,卜正民是加拿大人,是牛津大學邵逸夫漢學講座教授。史、卜二人說故事的本事都極為高明,以致於編書的時候,不論書中有什麼樣的難題,也都教我「甘為孺子牛」。

史景遷文學的底子和感性深厚,治史的路數不同於一般歷史學者之細密排比史料,我就聽過有本地歷史學者提到史景遷不參加研討會提論文,都是用別人研究出來的成果,語氣頗有不以為然之意。但是心胸較為闊朗的學者如李歐梵,就對史景遷運用史料巧妙的手法頗為佩服,能在別人的研究中看出新的意義和詮釋。

像是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裡提到沈復,並不只限於《浮生六記》〈閨房記樂〉裡頭那個「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的清代中葉文人而已,而是把沈復放在另一個更大的脈絡中來談論:明末清初的動亂,又是十室九空,就連張岱這樣極盡生活聲色靡麗的人,也要嘆「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乃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

然而,清朝統治以來,歷經康雍乾三朝,社會秩序得以重建,人口倍增。但是,科考錄取名額不見增加,以致於到了乾隆、道光年間,落第文人無數,已成另一族群。這些人功名無著,無所掛搭於世,只能浮沉人生,上焉者有祖產家業可恃,下焉者則自謀生計,任其凋零。在史景遷看來,沈復就是其中的人物之一,以天地之廣,居然只能寄情於閨房。沈復不論為幕僚、或經商,都有著無可言喻的無奈,史景遷鉤出沈復或許更為深刻的生命情調,引了〈坎坷記愁〉的開頭:「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這語氣何其悲痛!而史景遷所能動人心弦的,就是讓人感到歷史的溫度,而這種片段在史景遷的作品中可說俯拾皆是。做編輯的除非是鐵石心腸、冥頑不化,否則都會心神激盪不已。

卜正民筆下的歷史,同樣也能讓人激動不已,較之史景遷,可說各有千秋,不遑多讓。在《維梅爾的帽子》中,卜正民以維梅爾的一幅畫作《軍官與面帶笑容的女子》為註腳,解讀牆上地圖的含意,男女對坐屋中的社會意涵,以及追蹤那軍官頭上的海狸帽子是從哪裡來的。

帽子是哪裡來的,這個問題並非無意義。在卜正民的筆下,這是通往十七世紀全球貿易的一道門:北美的探險者以販賣海狸毛皮所得,作為往西尋找通往中國貿易路線的資金來源。而歐洲人用以購買海狸毛皮的白銀,則是從南美洲開採出來的。南美開採的白銀,一個往東運往歐洲,一個往西越過太平洋,不管哪個方向,最後都是用來購買中國生產的瓷器、絲綢等消費品。

歐洲為了平衡對中國的貿易,而有了煙草引入中國的貿易,這為十九世紀的鴉片貿易打了底。

卜正民在敘述上,非常著重技術的細節。因為,作為一個「不安分且永不失好奇心」史學家(註),他很清楚,歷史是由諸多「偶然」的因素所寫成,而這些所謂「偶然」的因素之所以在某個時間、出現在某個地方,背後都有技術因素的支撐。

譬如,海狸毛皮之所以深受歐洲人青睞,是因為海狸皮毛的內層非常緻密,防水功能佳。(不過,這還需要用混有醋酸亞銅和汞阿拉伯膠的熱水煮過,而工人吸入有毒蒸汽,容易造成精神錯亂,自古就為人所知。)以致於歐洲的海狸幾近絕跡,隨著美洲的發現與北美的探索,海狸毛皮重新成為歐洲奢華消費的一環。

海狸毛皮的取得又跟歐洲人槍砲的技術有關。卜正民敘述了當時的火槍如何裝填、需時多久、有多重、如何射擊。這些因素在歐洲人面對北美原住民的時候,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但是,北美原住民要是知道火槍裝填費時,沒被如雷槍聲嚇到,而是在歐洲人裝填彈藥的空檔予以反擊的話,這些歐洲殖民者不會那麼順利得逞的。

卜正民非常巧妙地把他年輕時在荷蘭騎腳踏車摔車的經驗,與十七世紀的全球貿易連在一起,我相信,既然給史景遷一本電話簿就能寫出精彩故事,給卜正民一本電話簿,他也有同樣的能耐,怕的是,在今天要找一本電話簿,恐怕比找史景遷和卜正民的著作還要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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