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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圖卷

很燙呀,是太陽嗎?眼簾上薄薄的皮膚被甚麼東西發出的溫暖灼熱著。上面濕漉漉的,應該是汗罷。奇怪,怎麼身體裡可以盛載這麼多的汗水?曾聽人說,一個人的身體超過六成以上都是水份,是嗎?那麼六成即是多少?不太清楚,想要勉強想像,以乎也有點困難。但當一頭頭的小昆蟲擠開皮膚上抽搐的毛孔鑽出來時,我才真正體認到,在過去的四十多個年頭,這些活的液體一直暗地寄居於體內不同地方,安靜地屏著氣息不讓我察覺。現在,「它們」也許意識到,這個屬於我的軀體存活不了多久,而紛紛像風雨前夕的白蟻般,逃離這個快將變成骨骼與肉塊的「殼」。


太陽依然固守天空一角,昆蟲在身上四處蠕動。我一直站在原地緊緊閉上眼睛,直至想伸手將眼簾上的汗水捏去時,才發現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一條木樁上。


怎會有這麼緊的繩結?就像臨死的狗拼命咬著手腕不放,越是費力掙脫,越是陷進肉塊裡。


就在身後不遠處,隱隱傳來乾澀的布磨擦槍鐺的聲音。說真的,雖然我只是被新徵入伍,但對這類鋼鐵般冷硬的聲音,可說比營裡任何人懷有更高的警覺性。


到底還要在這裡站多久?在這單薄眼簾背後,彷彿有甚麼在悄悄進行著。眼蓋粘糊糊的發出一陣灼痛,像要先撕開甚麼才可以稍微睜開眼蓋似的。睜開了,怎麼眼前還是僵硬呆板的黑色一片?應該已睜開眼睛沒錯,也許是被送到甚麼黑暗的地方吧。又或者過往所能看見的,只是有系統的低賤施予,這才是屬於我的真像。


到底有沒有睜開眼睛,連我自己也沒多大信心。但想到看見與不看見,也許沒多大分別時,我便放棄了。


一種重型軍用長統靴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夾著步鎗與金屬扣子相撞的叮叮聲響向在身後逼近,不久還傳來冷冷的煙草味道。很熟悉的煙草味,我想起隊中一個小伙子,口裡總是發出這種燒焦的味兒,腳下一雙長統靴時常擦得閃閃發亮,走在雪地上發出被打磨過的三角鈴的聲響。一次我們全隊往常在森林推進時,他突然消失了,就像燈泡被關掉般,「啪」的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一段時間後,偶爾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大家便會一面茫然,擺出一副「你所說的是誰?」的樣子。不久,連我也開始懷他的存在,即使明知不是這樣。


繩結陷得更深,一雙巨大的手在背後執拗地將繩子拉得更緊,真好奇有沒有血從繩子裡抖出來。那雙手在我眼睛處圍上乾乾的東西,大概是被放在坦克的裝甲上,在太陽底下曬了七、八個小時的破布吧。若能勉強拖動嘴唇和舌頭,我定以關懷的口吻告訴那雙手:「你這樣幹真是多餘得不堪,我根本甚麼也看不見。破布還是歸你保管,留待下次從自己身上挑出彈殼時擦傷口吧。」


離開了。那雙巨手真正離開後,黑暗背後交織的靜默慢慢浮現於大氣之中,像於空氣中刮出厚厚板畫線條。聽不到鳥鴉的鳴叫,樹木似乎也停止了搖晃,只有昆蟲不耐煩地發出底沉的悶響,像千百個躺於原野上瀕臨窒息的老人。也許,有人躲於地底某個角落,用長統靴狠狠踏著世界的咽喉。


板機的聲音像強行擠進耳朵的銅板,我看到母親置於陽台上的安樂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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