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文華

【四】

小華，現在還寫詩嗎？記得你初中的時候，讀詩、寫詩都十分用心，每次到你書房，架子上總滿滿堆著各家各派的詩選和評論，牆上，也常貼著一些你鍾愛的詩詞。雖然我無法完全明瞭它們所表現的意念，但我知道在那些縱橫的紅線與眉批中，重疊了一個少年太多的寂寞和幻想，也為他的成長，做了最忠實的紀錄。左手邊第二個抽屜，總是鎖得那麼緊密，我知道，你的體認和探索、情感和傷心，就那麼一張一張，改了又畫，畫了又寫地躺在裡面。小華，還記得我們最愛對詠的那首「大度山」嗎？每回興起，你總吟著「卓文君死了兩千年，春天還是春天」，然後我就跟上「你不知道你是誰，你不知道」。記得，我們在那些詞類錯亂的文字間，瘋狂了好一陣子，也曾經以詩人對稱，為了象徵意念的爭論而互不相讓。余光中說：「真正的詩人，該知道什麼是關心時代，什麼是追隨時尚。真正的詩人，不但須要有才氣，更須要有膽識，才能在各家各派批評的噪音之外，踏踏實實走自己寂寞然而堅定的長途。」小華，今日你還以「現代詩人」自居嗎？記得你曾經譏諷北青是詩的收容所，並且對他們不尊重新詩的態度感到不滿，這儼然就是以一副宗師的氣勢，高舉護法的大旗了。如今，對詠「大度山」的日子依然記憶如新，左手第二個抽屜依然鎖得那麼緊密，但是時間改變了，在這一段成長過程之後，我們的思想觀念又成熟了不少，相信抽屜中貪睡的詩稿，也早已改用另一種風貌來詮釋生活了吧！寫得越多，看得越多，對於詩作的態度反而嚴謹了起來，今天我再也不敢以「詩人」的名銜，放肆地戴在自己頭上了，取而代之的是用一種恭敬謙虛的態度，在繆思殿堂中繼續努力地探索追尋。我覺得，成長的真義，也許就在這段由高傲轉為謙虛的過程吧。

半年多以前你曾向我提起成立建中詩社的計畫，不知道今日你的想法如何？老實說，表哥在高二的時候也曾經有過這個構想，一度發下狠心，連聯署簽名的五個人都找到了，後來因為大家對於詩社未來的發展方針和活動內容頗多爭議，而我又突然察覺到自己對於詩的研究和造詣不夠，結果還是把這個構想拖了下來，沒想到一拖就是一年，昔日費盡心思所擬的創社宣言和創社詩，也成了歷史中的神話，塵封在每一日唏噓的遺憾裡。小華，如果你真的有心成立建中詩社，不要忘記我們當初對詩所立下的期許，而且也必須尊重一個社團存在的目的和價值。狂熱的心固然不錯，記得也要有一個冷靜的腦，在追求感性之前，先使你的計畫與作法架構在完仍在的理性層面上。

【五】

小華，和你談成長、談辯論、談刊物、談詩，這些自己曾經執著過的事物，似乎又在我平靜的血脈中搏動著昔日熟悉的激昂，使我甜甜地回憶起建中三年的日子，很嚴謹，卻也很自然地過去了。現在我忽然覺得離別並沒有什麼悲傷，重要的是存在時你得到了什麼？掌握了什麼？高一時我曾激切地期待建中能夠給我很多，因而對她發出了太多無理幼稚的苛求，三年後，雖然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不是當年坐在大椰樹下所幻想的，但在內心真誠的感情中，總想最後為這裡做些什麼，留下些什麼。我想，即使是一條很短暫，也很平凡的道路，當你快要走到盡頭時，也會有那種回頭看看的衝動，有那分逝者如斯的感慨吧！小華，期望你能以謙虛靜穆的心情來撫觸建中悠遠的心跳，讓她在你的生活中響起穩重沈實的共鳴，也許，當你畢業的那一天，你會發現自己掌握的比別人多，也許，你能在紛亂的眾多詮釋裡，找到真正的--「傳統」。

我又想起了那個火鳥的故事，小華，總覺得生命中有些神聖的儀式等著我們去完成。過去三年，內心與外界的絢爛、平凡、衝突、爭戰，雖然在成長中保存了難忘的記憶，但那畢竟如同日子一般，平平靜靜地走了。過去以至未來，永遠永遠，我們都在為追尋生命的和諧而努力，我總感覺那才是永恆的。蘇軾詞：「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審視這一段記憶，那些日子，那些錯綜複雜的情緒，正使它們持續地努力發光呢？而感嘆不再，卻已寧靜淡泊如星子一般。然而，我們還有很長的路程要走，或許有更多現實的缺憾等著我們去反省，更多真實的感傷會衝擊我們的心靈，回首過去，只是讓我們能以更為理智冷靜的態度來檢視未來生命發展的方向，而真誠地生活下去。詩人亞弦曾說：「也許，生活裡的詩可以使我重賦新詞，回答自己日復一日的質詢與探索，或者，就在努力嘗試體認生命的本質之餘，我自甘於另一種形式的、心靈的淡泊，承認並安於生活即是詩的真理。」果陀已經不遠，我還在繼續等，繼續信仰，我們還年輕，還要成長。

【六】

縱使平生就注定了這麼一蓑煙雨，我們還是磊然、平靜地走向未來……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兄Ｗ．Ｈ筆
七十三年四月

◎刊載於建中青年 80 期（1984 年 6 月 11 日）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