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閃一閃亮晶晶　　　　　　　　 　 　　•王文華

高二編建青最困難的一段日子，我曾經在一個夜晚獨自跑到操場上。我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反省自己一切的錯誤和無知。我仰頭向滿天的星星暗暗發誓：「我們要做出來，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做出來！」後來，我們真的做出來了，雖然我明知那不完美，但我們畢竟做到了。我感謝那晚的星星，感謝他們拂去我鬱積的淚水，感謝他們一閃一閃地告訴我：「人，是避雷針，敢於應戰的，不死於戰爭！」

做為一個在台灣教育環境下的高中生，我們也許注定要做一些自己不太喜歡的事情。但是冷靜想想，在這一生當中，我們又怎麼能保證永遠都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呢？升上高三以後，我對於自己和環境並沒有太多的祈求，只是慢慢學著忍受、調適、而後接納。我不斷提醒自己：生活絕不可能永遠順遂而合於己意，我改變今日的自我，只為了達到未來那個更美好更成熟的自我，這不正是「動心忍性，增益不能」的真義嗎？歌德說：「各種方式的生活都可以過，只要不失落自我。」這話我懂，建中也懂，更切實些，毋寧說是三年的學習中，建中把我教懂的。這三年裡，我嘗試了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嚴肅與荒唐的、虛榮與平淡的、被認同與不被認同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未曾成為師長眼中的青年才俊，也不是朋友口中的英雄豪傑。但是這些價值判斷今天對我來說，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慶幸在各種不同甚至對立的生活方式之中，我一直清醒地保持著自我，明白堅毅奮鬥才是提昇自己的唯一途徑。雖然我曾因適應新的生活方式而捨棄許多東西，但是我始終記得的一點就是：我還年輕，我要把一個人潛力的極限發揮出來，我要把生命活得完整而徹底。也許這樣我會很累，會面臨更多的彷徨和抉擇，因物喜、因己悲，進亦憂、退亦憂，但是我將能在其中實踐一個人應有的期待。我願意做一個勤奮的播種者，而未必要做收穫者；我要求自己活得充實，而未必要快樂。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很沮喪。因為每當夜晚仰望天空的時候，我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深藍的天幕籠罩著大地，讓人覺得好寂寞好空虛。如今，我要走了，我雖有滿腔的離情，卻不再沮喪或空虛，因為我已經瞭解：「星星縱使不閃爍在天上，但是只要我們誠懇地面對生活，不論在那裡他們都會永遠閃爍在我們心中。」

建中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如今面對將臨的畢業和聯考，我心中雖然仍有無限的憧憬，但已不再像當年那般地盲目了。建中三年已經幫助我從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變成一個真正的「人」，有理想、有挫折、有堅強、有軟弱、有美有醜、有喜有悲--而我也樂於接受自己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完整的人。離別並沒有什麼好悲傷的，重要的是存在時我們得到了什麼，如果我們真的好好過了這三年的話，我們終會相信：凡存在過的，必留下痕跡。建中的教育未曾將我塑造成任何一種人，她只給了我更大的人性和可塑性，有一天，讓我勇敢地走出校園，面對人生。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是個小眼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時間畢竟會慢慢地過去，我們也一定會慢慢地長大。小時候看星星，只覺得她們亮晶晶地好可愛，像是一個個的小眼睛，除此之外，就什麼都不懂了。現在看星星，雖然仍覺得她們像是一閃一閃的小眼睛，旦在那深邃的眼波之外，我們已經有了更多的希望和期待。離開建中正意味著自己將要揮別少年時代的滿天星斗，去朝覲一些更真實更明亮的星光。而我也深知未來的日子不能僅是抬頭仰望，更要求自己也成為那純真的星星，努力地發光、發熱，把溫暖和祝福傳給每一個人，也把無數個更好的明天帶給人間。建中教育我三年，幫助我踏出了生命的第一步，而我到臨走時才感覺到：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充滿了傳奇的學校。她沒有傳奇、沒有神秘，有的只是一代一代年輕蓬勃的生命，他們正為了踏出人生的第一步而努力奮鬥。對於這稚嫩的生命，對於曾經灌溉他的老師們，對於那些罵過他的學長、幫助過他的學弟、以及許許多多伴他同行的朋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是感激，只是希望你們以後能過得更好、更幸福。不管將來我在什麼地方，不管我以後的作為是否實踐了年少時代的憧憬和期望，我會永遠記得這裡，和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不為紅樓、不為沙漠，只是為了那些閃閃發光的星斗，因她總在我彷徨無助的時候提醒我：「你是一個凡人，所以你努力做一個人應當做的，付出一個人應當付出的，承受一個人應當承受的，最後，也將一個人所能創造出來的成果，還給這個人間。」

◎刊載於建中青年 84 期（1986 年 6 月 9 日）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