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吊腳樓,杰低著頭走出了邊村。他穿過村外的樹叢,來到了荒涼的墓地上。

所有的墳墓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南朝北,墓碑上刻著死者的姓名和籍貫──透過墓碑上的許多個地名,那個僅僅存在於記憶中的故鄉,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起來。

雖然,杰在外漂泊了那麼多年,卻從來都沒有去過那些地方。但在此時此刻,他並不覺得那些地方陌生,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杰深呼吸了一口,幽靈們的氣味如美酒般沁人心脾。

故鄉──已不再是墓碑上的地名了。

就像小時候一樣,杰穿過墓地後的灌木叢,飛快地爬上了那座陡峭的山坡。

他站在高高的山脊上,腳下就是那片沈睡著山谷,當年曾奼紫嫣紅地開滿了罌粟花,現在卻被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所覆蓋了。

一陣涼爽的山風捲過他的身上,立刻拂亂了他的頭髮。杰嘆了一口氣,剛才在吊腳樓裡,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本次行動代號:最後的戰役。

反毒署隊長鄭重地告訴大家,只要完成這最後一次行動,把毒品集團的中心堡壘破壞掉,大家就可以功成回家了。

所有的隊員都長出了一口氣,他們早就在等待這一天了。杰偷偷地瞥了強一眼,魁梧的強就像尊雕塑一樣,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突擊隊員們分乘三輛偵察車,悄無聲息地出發了。清晨的叢林裡瀰漫著一股薄霧,非洲象開始成群結隊地出來游蕩了。杰和強坐在同一輛車裡,但彼此都沒有說話。杰把目光投向了車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一個非洲土著少女,這少女的眼睛有些像月。

杰的眼睛一陣目眩,似乎又回到了昨天正午──那是陽光最灼熱的時刻,基地的四周顯得一片靜謐,杰一個人走在空場裡,像一隻孤獨的野獸。他不停地瞥向一間掛著紅十字的房子,他知道月就躲在窗後偷偷地看著他。

忽然,看到那扇房門打開了,月像頭母獵豹一樣跑了出來,她美麗的黑髮飄散在腦後,一身長裙隨之而飛舞著──她跑起來的樣子美極了。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就像欣賞某個經典的電影鏡頭。

月拼命地跑啊跑啊,很快就衝到了空場的中心,她大聲地叫了起來:杰,快趴下。

杰這才意識到了什麼,反射似地趴倒在地上。

幾乎就在同一瞬,他聽到了一枚火箭彈從身邊劃過的嘯叫聲。

肩扛式火箭彈準確地擊中了月的腳下,一陣猛烈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掀起了巨大的火光和碎片。

杰的身體緊緊地貼在地面上,爆炸的衝擊波和火浪從他背上捲過,燒壞了他的軍外套,但他並沒有受傷。

兩秒鐘後,他抬起頭來,再也見不到月的蹤影了,她已經被炸成了無數塊碎片,天女散花般地灑落在半徑一百公尺的範圍內。

火焰繼續在空中燃燒,宛如一朵朵豔美的罌粟花。

這又是一次毒品集團的突然襲擊,扛著火箭筒的敵人很快就逃走了。杰脫掉了軍外套,光著膀子站在剛才爆炸的位置。

什麼都沒有留下。他寧願相信,月只是突然失蹤了,被捲進了時空隧道裡,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年代。

他想哭,卻哭不出來。

偵察車繼續在叢林小路上顛簸著,杰的嘴唇微微顫抖了起來。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坐在對面的強,他知道自己應該和強說話了,但就是張不開嘴巴。他又彷彿回到了幾年前,那座月光照耀下的山谷,他等了強整整一夜,但強卻自動消失了。這些年來,杰始終對那個夜晚耿耿於懷,他無法饒恕強的爽約和自動消失,更無法饒恕這種逃兵般的懦弱行為。

但在最後的戰役前,杰已經在心裡寬恕他了。

他多麼希望強能夠和他說說話,但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始終橫亙於這對兄弟之間。
突擊隊到達目的地了。

所有的隊員在兩公里遠的地方就下了車,趁著清晨薄霧的籠罩,偷偷摸進了敵人的中心地帶。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杰和強就像無聲無息的幽靈,輕易地割斷了哨兵們的咽喉。當他們來到毒品集團中心的一棟建築物時,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他們的發現了。落在後面的隊員們紛紛尋找掩體自由開火,轉眼間就有十幾個黑人倒在了槍林彈雨中。

趁著其他人的掩護,杰和強兩個人衝進了那棟建築,他們分別帶著液體炸藥和引爆器。在一個巨大的倉庫裡,他們發現了堆積如山的毒品原料,還有成千上萬袋剛加工完成的白色粉末,看起來至少有上百公斤之多。杰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這些白色粉末將會被送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只需要一小撮就足以毀滅一個生命。在倉庫的最裡端,他們還發現了不計其數的武器,簡直可以武裝起一支軍隊。

他們的任務就是徹底摧毀這個倉庫。

在一分鐘之內,杰和強安放好了炸藥和引爆器,在這過程中他們始終都沒有說話。然後,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便按下了引爆按鈕。

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40秒。

他們飛一樣衝出了倉庫,分別招呼其他同伴快速撤離。在隊長的率領下,所有的隊員都殺出了重圍,一邊撤退一邊用火力壓制敵人。在最短的時間內,他們甩開了糾纏著的毒品集團,撤到了幾百公尺開外的樹林中。

就在此刻,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身後響起,就連大地也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所有人都趴倒在了地上,整個空氣中都瀰漫著火焰和熱浪。爆炸衝擊波過去以後,杰抬起頭向後看去,那棟建築物已經被夷為平地了,毒品集團的中心正被一大片火海所籠罩著。

可以回家了──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站起來朝強的方向看去。

強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他邁著大步向杰走來,嘴裡喃喃地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想要說什麼?杰的心裡有些激動,幾年來他們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就算在這裡並肩作戰時,也只能以眼神代替語言。

就當強即將走到他面前的時,杰突然聽到了一陣沈悶的聲音。

──有人在向他們射擊。

杰的臉色變得異常恐怖,他大叫著向強撲去。

一切都太晚了,第一顆子彈已經打穿了強的胸膛。

不!

當杰聲嘶力竭地叫著強時,第二顆子彈又擊穿了強的肺。轉眼間,四處橫飛的彈雨已經籠罩了強的全身,誰都沒有辦法再靠近他了。杰被戰友們壓倒在了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強被亂槍打死。

鮮血從全身幾十處彈孔噴出,強的臉被硝煙和血污模糊了,他像是喝醉了一樣在彈雨中走著。杰看不清他的臉和眼睛,只有掛在脖子上的金屬身份牌,在熊熊大火中發出耀眼的反光。

杰不知道自己的淚水是何時爬滿臉龐的,除了強胸前的身份牌以外,杰的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舉起M-16步槍不停地向敵人射擊,對方似乎並不懂如何躲避,十幾個敵人在一百公尺開外慘叫著倒下了。

但是,毒品集團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顯然是來進行報復的。眼看大家就要被包圍的時候,隊長下令全體撤退。杰已經殺瘋了,他狂叫著向敵人掃射,然後向倒在地上的強衝去。
強還剩下最後一口氣,雙眼茫然地望著非洲的天空。

杰撲到他的身上,雙手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頰。時間來不及了,戰友們從後面拖住了杰,成百上千的敵人很快就要衝過來了。

強直勾勾地盯著杰的眼睛,艱難地蠕動著嘴唇,終於吐出了一句模糊的聲音──

帶我回家,兄弟。

這是幾年來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強閉上了眼睛。

永遠都無法睜開了。

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淚水掉在了強的臉上。戰友們拼命地抱著他的腰,硬生生地把他從強的身上拖走了。

他的全身還在掙扎著,眼睜睜地看著強躺在地上,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除了強以外,所有人都安全地上了偵察車,飛快地離開了這個死亡之地。毒品集團再也追不上他們了,基地裡已經準備好了直升機,等隊員們一回來,就立刻坐著直升機離開非洲大陸。

杰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呆呆地靠在車擋板後,握緊了攥在拳頭裡的東西。漸漸的,車輪下的道路變得模糊起來,他雙眼無神地看著燃燒的天空,彷彿沈入了金三角叢林深處的那條河。

這究竟是一場夢?還是一次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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