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 99/05/10
Evany︰
謝謝你寄來李友中先生關於村上譯本的對話文章,內容很有意思。山村地僻,食無兼味,正好拿來下酒。「翻譯者,叛逆者也」(Translator,Traitor)。這句話,早為眾所周知,更誇張的推衍,則乾脆認為「翻譯就是一種謀殺」了。不過就算是「謀殺」吧,其中也有高下之別。高明者,殺人不見血,取人首級於百里之外,幾乎讓你忘了他的存在;中焉者,儘管遮遮掩掩,找不到完全不在場證明,可也狡辯成性,口風不漏,最後只得睜眼任他搖擺離去;不入流者呢?不但砍人首級如刀鋸冬瓜,殺者被殺者兩俱難當,工具差,敬業精神也不夠,最後搞得血肉模糊,一片混亂,想不以現行犯加以逮捕都難。所以說囉,翻譯如謀殺,「乾淨俐落」乃是基本要件。李友中先生有此自覺更有此自信,願意提供我們一種「乾淨的譯本」,這自然是叫人高興的。更何況,先睹為快的你,都已告訴我,確實譯得不惡。如此一來,更是叫人興奮,不得不引頸期待。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一個「負責任」且功力不差的譯者而言(我相信賴明珠小姐是這樣的一位),他必然也對自己的譯本有所自信,也認定這是一個「乾淨的譯本」,否則沒有了這種自信的火光照路,他又如何能很「自然」地將譯作呈現到廣大讀者的眼前呢?因此,我很贊同李友中先生的另一個說法,這是不同廚師料理菜餚的方式,是提供另一種口味的選擇,而不是惡搞「東/西風壓倒西/東風」,老師檢查手帕衛生紙的「清潔比賽」。說到這裡,我不禁想起舊日朱生豪、孫大雨跟梁實秋三位先生的莎士比亞譯本,三人出身背景、才情學識都不相同,可是都把這件事當作終身的志業從事,如今三種譯本俱已問世。果然就提供了像我們這樣一些讀者,更多選擇的空間——眾聲喧譁,所以藝事更盛,文學的事,從來都是這樣的!
當然啦,對於李友中先生的看法,十之七八,我雖然都能同意且佩服。不過有些地方,也有不同意見。尤其是他提到「沒有經過少年挫折的人如何噙著淚水把那種『女孩消失了,再也找不到』的情境,以顫抖的手,誠摯的譯下呢?」這一段。我想他講得太快了,所以沒講周延。因為一來,同樣的「少年挫折」,不同世代,不同的文化脈絡下,其意義、指涉都可能不同。主觀認定有此「相同」遭遇,便更能貼近作者(尤其是一位異國、異文化的作者)之心。我想這是有些自我想像了;其次,作家所言,尤其是小說家,「想像」往往佔有重要成份,尤其是像村上這樣一位繼續不斷在成長的作家,我們最欽佩他的,其中之一,不也就是「豐富的想像力」嗎?也因此其文章所言未必就是親身遭遇,硬要認定「女孩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便與作者「少年挫折」有關,那或許也是一廂情願了。最後,作者需要想像力,譯者也需要想像力。沒有經過「少年挫折」就譯不好「『女孩消失了,再也找不到』的情境」?一個類比,我們便馬上推出「沒有殺過人或到過兇案現場便寫不出『推理小說』」這樣的說法出來了。宋碧雲小姐不是男的,沒到過哥倫比亞,跟馬奎斯一點相似的成長背景都沒有,可是她的《一百年的孤寂》譯本卻被認為超過英文譯本,是最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此種「命運共同體」的想像倒也不全然是壞事啦,如果因為此種想像,使得譯者對作者多了一分親切感,從而更加用功地去了解作者成長背景、時代狀況,那當然是對「乾淨譯本」的出現有絕對幫助的。
話好像越說越多了。幾個月前,我很佩服的一位老翻譯家葉君健先生過世了。葉老先生終身譯述不斷,為了翻譯安徒生故事,還臨老入學,修習丹麥文。他生前有篇文章提到翻譯安徒生故事全集的經過與心情轉變,其中有些話談到他對翻譯的看法。我就摘錄以為終結吧:
翻譯本身是一種語言的訓練,是對作品及其作者深入理解的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痛苦,也有愉快。如何把一個語言轉化成另一種語言,而又使原作的思想、感情、風格甚至行文的節奏,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是一項極為艱苦的工作。……並非人人都是「英雄所見略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體會和理解。其所以「不同」,也就是各人的生活經歷、文化水準和政治及哲學素養的差異。我對安徒生童話的理解,就是我在各方面「素養」的一種表現。我的譯文的所謂「風格」就為我的這種理解所制約,因此這裡面有很大的個人主觀成分。儘管我在翻譯時逐字逐句緊扣原義,但當我們把它們轉變為中文的「文章」時,我個人的「文字風格」就發生作用了。……所謂「文如其人」,在這裡也露出了它的馬腳。
祝一切都好
MoonM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