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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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村上春樹版本比較 ◆村上春樹台灣大老來了！ ( E-Philby.com，2000/04/10 )
如果所有「村上春樹的台灣讀者」要論資排輩，那我可是「大老」。我不懂日文，至今仍將平、片假名看作圖形，所以當年（民國七十五年）讀的是時報的賴明珠譯本。最初讀的是《遇見100%的女孩》，屢讀屢瞌睡，《失落的彈珠玩具》好些，但也還讀不出路數，要等到《聽風的歌》，眼睛才為之一亮，而且一路亮到現在。 那時候，村上的書不多，時報出完《聽風的歌》就停下來，之外就是圓神的一本《夢中見》。要不是《挪威的森林》狂賣，且成為日本 1987 年的「年度商品」，以致《日本文摘》／故鄉出版社搶譯推出，或許後來台灣根本不會有「村上春樹風潮」。 不過，看完《挪威的森林》，還是一陣子沒書看。皇冠雖也出了《麵包屋再襲擊》和《電視國民》，但都只算是小品，無以解飢。這樣也過了一兩年。 我有一個編輯朋友，和我一樣是村上在台灣的第一批讀者，一樣喜歡，而且消息極靈通，找書也勤奮。某日，我問她可有村上中譯本新書的消息，她說，中譯沒有，英譯倒是不少，在永漢，自己找。我問會不會很難，她說不會。我問會不會走味，她說你還挑，少煩。 於是我在 1991 年 10 月 8 日到中山北路、南京西路口的永漢買了講談社版、Alfred Birnbaum 英譯的 A Wild Sheep Chase 、 Hear the Wind Sing 與 Pinball, 1973 。書都只有巴掌大小，放得進外套口袋，便利上班時間偷讀。就這樣第一次讀完《尋羊》。 之後幾年，台灣的出版社對於村上還是要出不出。我每到日本、香港、美國旅行，總會留意是否有些沒見過的譯本，原只是好奇，後來成了習慣，幾年下來，自也積累不少。 尋書的最大收穫發生於 1993 年 4 月，在香港旺角的某家二樓書店，找到一本紫紅封面、 25 開、大陸出版、林少華譯的《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的香港盜印本。回台北後上班接下班一路讀完，哇，立即恢復了我讀《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後、對村上失去的信心。 朋友有通書之義，這書後來借給我那位編輯朋友，她讀完後又借給時報負責村上系列的編輯，這編輯後來又把書借給賴明珠……。至今，我還是債權人。縱使已買到桂林漓江出版社的授權版林少華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失落感仍未稍解。 由於讀不到中譯本，於是生出讀英譯本的必要。由於讀他種譯本得到了樂趣，於是衍發了版本蒐羅的行為。由於蒐羅有成，於是成就了版本比較的趣味。我從沒想過認真學日文，讀村上的書，只要譯本好，當個「二手」讀者也夠了。 以下各篇，是《尋羊》一書最後一兩頁的段落，我覺得相當可以凸顯「版本」的差異。孰優孰劣，我這個讀不了「原典」的人是無以置評的，或許請小向或紐約客說吧。我自然也有偏好，只是基於道德，不能說。
OK，故事最後，「我」回到「傑」的酒吧，二人對話，「傑」問——
“Did you see the Rat?”
I walked along the river to its mouth. I sat down on the last fifty yards of beach, and I cried. I never cried so much in my life.
I brushed the sand from my trousers and got up, as if I had somewhere to go.
The day had all but ended. I could hear the sound of waves as I started to walk
【A Wild Sheep Chase／Alfred Birnbaum／講談社，東京】
「見到老鼠了吧？」
我把兩手放在櫃臺上，作個深呼吸。
「見到了。」
「談了很久嗎？」
「你從未聽過的長談。」
「不能簡略地說一說嗎？」
「簡略地說就沒意思了。」
「他好嗎？」
「很好。他很想見你。」
「幾時可以見面？」
「可以見到的。我們是合夥人嘛！那筆錢是我和老鼠一起賺到的。」
「好開心。」
我從櫃臺椅子下來，吸入緬懷的店內空氣。
「對了，作為合夥人，我希望有彈珠遊戲機和點唱機哪！」
「下次你來之前會齊備的。」阿傑說。
我沿著河邊走到河口，在最後留下的五十米沙灘坐下，哭了兩小時，有生以來第一次哭得那麼久。哭了兩小時後，好不容易站得起來。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總之我站了起來，拍掉黏在長褲上的細沙。
天色完全暗下來，當我開始邁步時，聽見背後傳來小小的波浪聲。
【尋羊的冒險／葉蕙／博益，香港】
「你見到老鼠了吧？」
我兩隻手放在櫃檯上深呼吸一下。「見到了。」
「那也說來話長嗎？」
「是你從來沒聽過的那麼長的話噢。」
「不能長話短說簡單的說嗎？」
「簡單說就沒意思了。」
「他還好嗎？」
「還好。他很想見你。」
「什麼時候見得到？」
「見得到的。因為是共同經營者嘛。那個錢是我跟老鼠一起賺來的。」
「我真的很高興。」
我從櫃檯的椅子下來，吸一口令人懷念的店裡的空氣。
「不過以共同經營者來說，我希望有彈珠玩具和音樂選曲箱噢。」
「下次來以前我會準備好。」傑說。
我沿著河走到河口，在最後留下的五十公尺沙灘上坐下來。哭了兩個鐘頭。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哭。哭了兩個鐘頭之後才終於站得起來。雖然不知道要去那裡，但總之我站了起來，把沾在褲子上的細沙拍掉。
天完全黑了，開始走之後，聽得見背後小小的海浪的聲音。
【尋羊冒險記／賴明珠／時報，台北】
“見鼠了吧？”
我把雙手放在櫃台上做個深呼吸：“見了。”
“那也說來話長？”
“你沒聽說過的那麼長。”
“不能省略？”
“省略就沒味兒了。”
“還好？”
“還好。說想見你。”
“遲早能見吧？”
“能見，共同經營者嘛！那筆錢是我和鼠掙的。”
“那太好了！”
我從櫃台高凳上下來，吸一口店裡令人親切的空氣。
“不過作為共同經營者，希望能有克郎球和投幣式自動唱機。”
“下次來之前準備好就是。”杰說。
我沿河邊走到河口。在最後剩下的50米沙灘彎腰坐下，哭了兩個小時。哭成這個樣子生來頭一次。哭罷兩個小時，我好歹站起身來。去哪裡還不知道，但反正從地上站起，拍去褲子上沾的細沙。
太陽早已隱沒。移步前行時，身後傳來細微的濤聲。
【尋羊冒險記／林少華／漓江，桂林】
Philby，昨晚才跟一位編輯朋友談到你。她直說︰「介紹我認識吧！」誰知今天你就表演這一套「尋樹冒險記」，她對你的興趣一定更加濃厚了。村上春樹我至今與他無緣，看了半天，最入眼的是《邊境•近境》。至於人人叫好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的評語惹火過很多人︰「敘事技巧不錯，情節鋪陳卻老讓我想到史帝芬史匹伯的《七寶奇謀》」----閱讀就是這麼神奇的事，大膽終於自己有個前提，就是「死魚頭不怕熱開水燙」，呵呵∼ 老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榴槤」。我最愛的現代作曲家蕭士塔科維契的交響曲，所有朋友聽了都說「充塞暴戾之氣」（我猜是在拐彎罵我）；我怎麼也聽不出門道或熱鬧的馬勒，有位同事卻說「結構都很簡單」（我猜也是在拐彎罵我）。我極尊敬巴金，年輕時曾連續Ｋ完《家》、《春》、《秋》，熱血為之沸騰，前幾年對兩位朋友談起，他們卻先後不約而同地問︰「那也算小說嗎？」這兩位老兄書都讀得比我又快又多，如此被虧也只好認了。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這本書，你的評語自非無的放矢（或無坑……），不過只切到《冷酷異境》那一半。依我看，這書是村上最「形式主義」、最 radical的長篇，與其他長篇都不搭。打從下筆，他老兄就已想好結構，一邊（Hard-Boiled Wonderland ）是一部「卡通化的冷硬派偵探」（而依據定義，冷硬派偵探是以「寫實」為基礎的），另一邊（the End of the World）則是對於《魔山》或《城堡》的回應（一個「母題」，各自表述）。從這角度來看，好壞其次，但至少應該比較有趣。 另外，《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也反映了一個「閱讀時差」問題。這本書出版於1985年，但要等到1986年6月16日，台灣才出版了第一本村上作品的譯本《失落的彈珠玩具》。換句話說，當我們以為村上就是這樣，其實人家已經跳到那樣。因而，之後「村上風潮」所涵括的「挪威森林印象」與促成的「『我（僕）』化（文字）風格」，委實是一場極不美麗的誤會。也因而，我認為村上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之後，最重要的作品是《地下鐵事件》與其續篇——寫加害者奧姆真理教這邊的——Underground 2。 每次在東京搭地下鐵，我總會留意軌道旁是否確實暗藏了一些通道。啊，不搞無聊之事，何以遣此有聊之生？
Philby，你覺得這是哪個版本，又是怎麼出來的呢？
「你見過鼠了嗎？」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兩手撐在吧台上。
「見了。」
「談了很久？」
「一生當中前所未有的久」
「大略跟我轉述一下吧」
「大略的轉述沒什麼意思的」
「他還好吧」
「不錯。他本來想見你一面的」
「你覺得我有機會見到他嗎？」
「見得到的。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們）的合夥人。這錢是我跟他一起賺到的啊。」
「好吧，希望我有榮幸見他一面」
我從高腳椅上下來，深呼吸了一口店內那熟悉的空氣。
「身為合夥人之一，我建議店裡擺台彈珠檯跟點唱機。」
「你下次來店裡就看得到了」
我一個人沿著河邊走到河口，在沙灘盡頭五十米處坐下，哭了。哭了足足兩個小時。一生當中未曾有過的哭泣。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我站了起來，拍掉褲子上的細沙，雖然還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一天已經結束。當我踏出第一步時，聽到了背後傳來的海浪聲。 小向，是妳找出自己的書譯的，對吧？雖然台灣翻譯稿費微薄，但還是忍不住建議妳動手翻東西，例如，北野武，從自傳開始，如何？
一報還一報，換我來英譯中——
「你見到鼠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支在吧台。「是見到了。」
「那也說來話長？」
「比你一輩子聽過的故事都長。」
「不能說重點？」
「說重點等於沒說。」
「他都好？」
「還好。想過要見你。」
「你想我哪天會見到他嗎？」
「會。畢竟他也合夥，那錢是鼠和我賺來的。」
「那好，我很高興。」
我從吧台的高腳凳上踏下，吸了一口這老地方的氣味。
「對了，既然我也合夥，添個彈珠台和點唱機如何？」
「下回你來之前就會備好。」傑說。
我沿河走到河口，在沙灘的最後五十碼處坐下，開始哭。一生中沒哭過那麼多。
我抹去外褲上的沙，起身，彷彿還有地方可去。
一日將盡。起步時，我可以聽到浪聲。 還是不一樣吧？不同的語文帶著不同的趣味與限制，就像妳說的，椎名誠有多日本、村上春樹有多簡單、村上龍有多搞怪，經過翻譯就未必看得出來。對於美國人來說，「哭了兩個小時」或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表達方式，所以也就不採「直譯」而採「意譯」了（書至此已近譯完，Alfred Birnbaum先生自然不是偷懶）。 村上最早的幾本英譯本，多是這位Birnbaum先生譯的（他曾和村上一起到墨西哥旅行，在《邊境．近境》中提到過，賴明珠將他的姓譯為「奔包」，真狠），我蠻喜歡他的文字。最近《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英譯換了個人，叫Philip Gabriel，評論說他相當能掌握村上文字的氣味，我讀了前面十幾頁，只覺乾淨，真是乾淨。 呵呵，Philby這回你可又猜錯了。事實上，我原本也想這麼做，可是千翻萬翻就是翻不到我的《尋羊冒險記》日文版，所以，呵呵呵，我是綜合你貼上來的三篇的意思，把它給整理之後，加上自己揣測的Little Elephant版。（希望沒拼錯，我英文實在不好。） 不過，邊看三位譯者的譯文，邊猜測日文原文到底是什麼，倒真是有趣。 別懷疑，我是七貓，Seven.cat。可是這年頭，S不吃香，看來看去，還是要跟統一超商調個兵借個將，就借了這個伊列勉來，不但是E開頭，而且後頭的伊勉也相同拼法。勉強趕趕電子熱潮。 頂個Ｅ字頭，冒著魚頭做笑的危險，是來參拜台灣村上大老伊戴許火拜點康姆。看你的村上資歷，洋洋大觀，除望文興嘆外，還能格外打了個激動的嗝，中年幽悶心情有了短短六個小時的清爽。當了過河卒子，心情已近中年的老貓，最想念的，就是這份年少的熱情。 要跟你比時間，我當然是落在你後頭，而且落後甚遠。光看我保有的時報兩本最初的村上－《100%女孩》是二版一刷，而《彈珠遊戲》更是二版二刷，就曉得在年資上，我是絕對不敢跟火拜大老相比的。 不過相隔兩年後，1988年出版的《聽風的歌》，我倒是胡里胡塗地買到第一版。書裡沒留下時間，料想也應該跟我最早買進村上作品相差不了多少時候，那是在1991年三月到五月間的事。 但是，除了時間上不敢跟火拜大老比權量力之外，「經歷」上卻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這對俺貓而言，自是攀龍附鳳的樂趣，對大老或許就是賊貓鬼祟尾隨的麻煩。不過也顧不得這麼許多。總之，火拜大老激起老貓的村上情懷，既有入口不找出口，像老鼠籠，那可受不了。 火拜大老在1991年10月8日，不曉得是白天或晚上，離開南京西-中山北交叉口的永漢書店後，大約六個月後的'92年四到五月間，俺貓也先後兩次，從永漢書店買來六本日本講談社英文版的村上，其中四本跟火拜大老一樣（別忘了，《尋羊》可是上下兩冊），另外兩本則是英文版《挪威森林》。 俺貓可沒有當編輯的朋友介紹，情報上跟火拜大老是不能相比的；不過俺貓也有驕其鄰人之處，那就是我當時在永漢關係企業做事，在永漢書店買書還有九折優惠！哇哈哈，火拜大老可記得當年那些小小英文書要價若干？ 照說，全是「慢你」惹的禍。在講談社英文普及版之前，永漢書店老早就進了精裝兩巨冊的英文版《挪威森林》。但是定價往往在兩千五到三千日圓甚至更多的精裝書，換算台幣一本都得七、八百大兩，俺貓雖然心癢難騷，倒也還不至到如此傾家蕩產的地步。 後來的講談社口袋書雖然書價大幅降低，一本也要兩百來元，俺貓一忍再忍，甚至貨比兩家，從台北大老遠殺到天母紀伊國屋書店比價（那邊講談社英文叢書也相當多喔，現在卻都沒了，真可惜），最後也就如此錯失良機，喪失唯一一次可以贏過火拜大老的機會了。 （說到這兒，我可也要學學火拜大老，跟小向喊個話。以前混跡永漢，曾經看到幾本寺山修司的小說集。當然，全是日文版，除了幾個不知其義的「看幾」之外，俺貓什麼也不懂。不過照我當時非常零散的電影情報，可也曉得寺山電影詭奇妖魅，想來小說作品也該有可觀之處。那麼，小向在北野武之後，是否也來點寺山修司，好讓老貓見識見識，這麼十年來，到底錯過了什麼？） 1993年4月，火拜大老在香港的旺角尋獲《冷酷仙境》。別驚訝，同樣在1993年的八月，同樣在旺角，俺貓在地鐵站買到葉蕙的《尋羊》。而從香港喜孜孜地回來後，發現頂樓住家淹水，家中住紮地面層的書本全數浸泡汪洋之中三天半。一開房門，熏風撲鼻，拖鞋無帆，不駛而至，頗有野渡無人舟自橫之趣。在那不忍計數的海中沈屍之中，有一本正是英文版的《冷酷異境》。 行文至止，神清氣爽。昨晚的高燒，今晨的暈眩，似乎都好多了。幾個月來，成天的「扁迷」、「宋幫」，看得老貓欣羡不已。能夠對某人某物某事如此執迷不悟，絕非禍害，而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想起那段村上迷的日子，俺貓也不禁要說，雖然很可能是膚淺的，但真的很幸福！ 別懷疑，還是我，七貓。說是老兔子，也成。依牙口來看，超碼已經是中生代的兔子。至於十七歲的小兔，肯定是塑料假兔，十七歲該是小豬仔或小老鼠才對嘛！ 村上那本書，該叫《人造衛星情人》吧？前些日子剛看完。書，不是買的，而是同樣曾是村上迷的同事，看完後，覺得「了無新義」，而轉送給俺貓的。 讀後感呢？也是「了無新義」。但我所謂的因襲陳私，並非針對《衛星》文中那個「在背後的什麼」。對此，我興趣不大。追根究柢，也不曉得「那個什麼」，到底是什麼。俺貓一向喜歡的，是村上的比喻和象徵。這就不勝枚舉了，拿著書抄，可以找到一大堆，那就請村上迷自己去找吧，抄起來挺累，也挺耗時的。 雖然《衛星》在篇幅上，不像《發條鳥》裹腳布那般又臭又長，文中敘述也不跟《發條鳥》同一掛，不過看完之後的感覺，有點像看到國民黨下台。不是高興－俺貓年年繳稅，誰上台都少不了一毛錢，何樂之有？（這好像是《挪威森林》裡頭，渡邊跟阿綠的對話吧）－而是帶點廉價的感傷。 懶得找出到底是村上的哪篇短篇：一流的帝國衰敗，比二流的共和國崩潰，更令人感傷。 《衛星》虎頭蛇尾（莫非是殺兔屠龍？），我有點擔心，那個史巴尼克衛星，帶著那一隻狗（拉布拉多犬嗎？忘了），還要在無垠的太空中，繼續漫遊，漫遊出第二、第三，或者更多……。多，也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又要上哪找到不滿意的村上迷，把那本不滿意的村上新作品送我呢？ 七貓，看了你的《尋樹年代記》，深信「好奇不會殺死貓」。 關於《人造衛星情人》，我初讀的感覺有點不同。 對於一個長期閱讀的作者，那經驗就像談戀愛，第一次會嚇到，之後會迷醉，接觸多了會了解（好的與不好的），再之後，如果關係還持續，便能設身處地，激情不再（原因之一是︰人也老了），但感情長存。 換句話說，對於一個長期閱讀的作者，讀到後來，每一部新作的好壞已經變得不是主導的感覺。我二十幾歲時初讀村上三十幾歲時的作品，如今我三十幾、他過了五十，十餘年間各有各的閱歷，因而一路讀下來，看到的便是各自「關注點」的變化。所以，就我而言，拿到《人造衛星情人》，想知道的是，村上最近在想什麼？ 答案？我怎麼會知道？但我蠻肯定《人造衛星情人》不是一部談女性同性戀的小說。 先讀後讀，結果都是讀過了，有什麼差別嗎？ 將書翻譯成中文除了語學能力以外，熟知該國人文社會環境……中文造詣當然也十分重要。 有外文語學能力的人能夠讀原文作品（除非對其語文十分有自信能夠讀懂），沒有能力的人就湊合看翻譯，很平常的事嘛，反正讀小說看故事。 c，絕大多數的人在接觸外國文學作品時，都必須依賴翻譯（誰可能懂那麼多種語文？），可是因為不懂作品的原文，結果也無由評估譯本翻得是對是錯。就有點像，老美在美國吃Chinese Food，以為中國菜就是鹹、酸、甜、油，哪天請你去吃，你可能會覺得，天，中國菜怎麼可能是這樣？！ 看故事沒錯，但故事怎麼來說，也是有差別的，不是嗎？ 至於先讀後讀，除了遇上的版本不同，倒是真的沒大差別。 關於村上的英譯，就我的印象略說一二，聊供參考（正在上班，無暇查證）。 Alfred Birnbaum是客居日本的作家、譯者，出於個人偏愛，首先將村上的作品英譯。當時村上還沒像現在這樣出名，也沒甚麼國外市場。譯本是由講談社出的，包括他的前兩本中篇。村上認為這兩本是不成熟的作品，迄今仍不肯讓它們發行海外版。（他這評價，我倒不盡同意。）後來另有一譯者 Jay Rubin。關於兩人的譯文，村上接受美國雜誌訪問時（大概是《Publishers Weekly》），曾說兩人均極佳，Birnbaum比較自由，Rubin則較精確。Philip Gabriel則是新譯者。 就與中譯本對照後的推測（因不懂日文），Rubin比較忠實反映原文，Birnbaum行文則較接近美國的社會環境，故（對美國人來說）讀來較平易、流暢，有時為求表達情境，便會採用意譯、簡化的方式來處理。關於這一點，不妨看他譯的“Family Affair”，收入短篇選集《The Elephant Vanishes》。令人納悶的是他譯的“A Slow Boat to China”，和賴的中譯差距頗大，有時一大段都不一樣，不知這差異從何而來。非常巧的，這可以說是《源氏物語》英譯版本之爭的迷你版重演（有空再說《源氏物語》的英譯）。村上也提到《尋羊》的英文書名 A Wild Sheep Chase 是 Birnbaum 建議的，此名確實比直譯妥切，可見 Birnbaum 確有見地。 村上短篇的英譯本似乎只有《The Elephant Vanishes》，這是相當好的選集，最精采的短篇幾乎都收錄了。翻譯由 Birnbaum 和 Rubin 分綱，恰好能比較兩人的譯筆，值得村上迷購讀。 關於《冷酷異境》，我的看法和蠹魚頭不同。個人覺得，這是村上最好的作品。（請注意，最好和最喜歡絕不相同。有些東西，即使明知它是好的，譬如貝多芬晚期弦樂四重奏，但並不見得會被感動。）我非常懷疑這本書被中譯嚴重糟蹋了。個人覺得，這是賴譯最拙劣的一本。別的不說，書名就錯了。The End of the World 在這兒是世界的盡頭，怎麼變成世界末日？「小鎮」為甚麼變成「街上」（原文是machi嗎？）最後面齊諾悖論那一部份點出全書的題旨，但譯得令人不知所云。此書的寫法極有意思，結合了 Hard-Boiled 偵探小說和Cyber-Punk 科幻小說兩種類型小說的支脈，將原本通俗的流行作品一轉為文學創作，挑戰不可謂不高。書中的故事線，記號師與運算師之爭，其實也暗喻了後現代派與實證論者之爭，這牽涉到人們所感知的世界究竟為何、人們如何與實際的物質世界互動，其中其實有蠻值得玩味的格局。曾經想找英譯本來看看，心想或許能更清楚地看出村上的原意，但至今仍未付諸實行。 但從《冷酷異境》之後，村上的小說就退步了。心境上，他似乎永遠沒法子從那二十歲的少年掙脫出來，不管採用哪種途徑，一旦丟掉那種執著，便似乎少了最重要的配料，味道便完全不對了；但四、五十歲的人若仍耽溺在少年愁滋味裡，則又嫌矯情。或許這就是作家被定型後的困境吧。 賴明珠的翻譯，不夠精準，這是大家公認的。《冷酷異境》譯得不好，蠹魚頭深有同感。The End of the World 自然是「世界盡頭」而不是「世界末日」；不過把「町」（MACHI）譯成「街道」、「街上」，卻不能說錯。因為「町」在日文中本來就有「街」、「鎮」的意思在內，只是這個「町」，絕不止於後來延伸的行政單位而已。其內涵應為「人們聚居的處所」，因此一條街、一個鄉鎮都可以是「町」的。在感情指涉上，這個字我猜測應該比較接近西洋的「Community」和「Place」的混合。中文或台語相對應的辭彙，不容易找，「地方」或「街庄」容或有相近之處。前一陣子，十分流行「社區營造」，這個辭彙來自東、西洋，西洋人稱為「Community planning」；東洋人稱「町造」（MACHI TSUKURI）。我們將之譯成「社區營造」，可說把其中的歷史感情跟人的動力成份完全給閹割掉了。充滿熱情的「Community」（共同體）成了冷冰冰的「社區」；明明是大家捲起袖子、同心協力為自己地方出力做事的「TSUKURI」成了工程圍標發包的「營造」。真是哇咧嗯嗯嗯……。難怪搞到最後，樹倒猢猻散，船過水無痕，造了半天也造不出什麼東西出來。呵呵∼ hsuehc，欣見同好。 Birnbaum、Rubin、Gabriel三人譯筆都好，應該與村上本身英文太好、 而且積極從事英文日譯這件事有關。原作者眼高手高，翻譯者自然不 會是三腳貓。讀英譯時，常會感受到一種文字的「格」，未必和「故 事」有關，甚至也未必是村上的原意，只能說是經由翻譯者的遣詞用 字（亦即「創作」）所構築出的一些什麼。例如《尋羊》一開始， "Did she ever have a name?"（約略如此）之前那一節，讀完驚呼，後來 看幾種中譯，卻怎麼也看不出那樣的「節奏」了。 你提到的“A Slow Boat to China”，我回去會比比看。 似乎記得村上說過《聽風的歌》一開始寫的是英文，後來才改成日 文。如果哪天看得到那原稿，可就夠嗆！ hsuehc，為了比對，我在半夜裡手忙腳亂，不過你的發現真是有趣。 《慢船》這中篇，我手上有五本書有收（別笑）。其中三本是賴明珠譯，分別是時報舊版《聽風的歌》、時報《開往中國的慢船》、博益《開往中國的Slow Boat》，舊書與新書之間不知是否存在細部修訂，暫且視為同一。另一個中譯，收於漓江版林少華譯《象的消失》（所收篇目，與英譯選集並非完全相同）。英譯本則是《The Elephant Vanishes》，Alfred Birnbaum譯。 將賴譯、林譯、英譯比對起來，比較多的是譯者為「因應文化差異」而對內容略作調整，以及「長話短說」（不知為什麼），例子真是族繁不及備載。但差異最大的，是你指出的「有時一大段都不一樣」，例如節「２」最後，「我」在大約六、七年後與一個女生談起小時候在中國人小學考試那一大段，英譯、林譯就都沒有，直接跳到節「３」。 因此，賴譯是依據一個「日文版本」，而英譯、林譯又同是依據另一「日文版本」？也不是。另有一段，「我」在解釋為何要約一起打工的那個中國人女生去迪斯可，說自己其實有一交往女友、只是漸行漸遠等等，林譯就又比英譯多了一小段，說「我」在東京、她在神戶……。 怎麼回事？我只能猜，三個譯本所依據的「日文版本」各不相同。賴譯、林譯依據的應該都是「印行本」，可以對照村上不同時間發表（刊登、出書）出來的日文原作來找解釋。Birnbaum的英譯，則或許有與村上直接討論的可能，就不可能知道了。 但，縱使將依據「版本」不同所造成的差異視為當然，譯者在一些細部的「自由心證」還是十分嚇人啊！ 昨天才看到一篇資料，村上春樹講到他與NewYorker的合作。他說有一段在《發條鳥年代記》當中，電話內容的描述，New Yorker 打電話來說，有點過於色情，希望他稍微修改一下。我想這是不是造成很多版本不同的原因？ 另外，收錄村上第一部發表作品《聽風的歌》1979年6月號《群像》雜誌，在網路上已經有人要用一萬日幣收購。《1973年的彈珠遊戲》1980年3月號《群像》則是五千日幣。收也收不完喔。光是村上春樹作品收錄書籍、雜誌就有16頁之多。 小向英明！除了這種從原作到「發表版譯文」的差異，還有「發表版譯文」到「印行版譯文」的差異，例如《The Elephant Vanishes》一書的版權頁就註明了某些篇曾經在哪裡發表、不過譯文有所不同等等。「版本」這種東西真是比不完，昨晚我就比到開始恨起自己。 收集村上的日文書？讓時報去花這份心思（與這筆錢）蓋一座「村上博物館」來永續經營吧！ 一般說來，日本的單行版與文庫版，內容不同。有不少作家，在出文庫版時，會花時間改寫或是增添資料。因為文庫版可以算是永久版吧。 Hi e-Philby.com, 稱同好，實不敢當。我讀書既不多，也不專，幾乎從沒動過蒐集哪個人全集的念頭（更不致有行動）。有時念小說猶如作考據，自己也覺得這種讀法古怪透頂。
更正先前的錯誤，"Family Affair"是Jay Rubin 譯的，不是 Alfred Birnbaum。這證明了確實不宜在半夜神智不清時，不經求證亂留言。關於"A Slow Boat to Chian"，我指的一大段確實是你找出的那段，只因當時手邊無書，只能含混過去。直覺地，我們容易以為造成差異的原因是英譯者省去他覺得冗長的段落（由於文化差異，這在東方的作品西譯時經常發生），但細看不是如此。我在這兒另舉一段頗大的差異。第五節第二段，英譯是──
Our city, these streets, I don't know why it makes me so depressed. That old familiar gloom that befalls the city dweller, regular as due dates, cloudy as mental Jell-O. The dirty facades, the nameless crowds, the unremitting noise, the packed rush-hour trains, the gray skies, the billboards on every square centimeter of available space, the hopes and resignation, irritation and excitement. And everywhere, infinite options, infinite possibilites. An infinity, and at the same time, zero. We try to scoop it all up in our hands, and what we get is a handful of zero. That's the city. That's when I remember what that Chinese girl said. This was never any place I was meant to be.
為免大家讀來費神，我冒昧地譯在這裡。但還是建議你看過後，回頭讀一下英文，最好是朗讀，你會發現文字中帶有一種節奏。
我們的城市，這些街道，我不知為何令我如此沮喪。那老舊、熟悉的陰鬱落到都會居民的頭上，規律得像是繳款日，濃密得像是情緒上的果凍。骯髒的店面、不知名的群眾、未曾稍歇的噪音、擁擠的尖峰時刻列車、灰濛濛的天空、佔滿了每一平方公分可用空間的看板、憧憬與認命、煩慮與悸動。在每一處，都有無限的選擇、無限的可能性。既是無限，同時又是零。我們試著將這一切聚攏在掌中，所得到的卻是滿手的零。就是這樣的城市。也就在此時，我想起了中國女孩曾說過的話。這從來就不曾是我該待的地方。
再來是賴譯「對應到」的段落──
我們的都市……那風景不知為何使我心情暗淡。都市生活者彷彿例行公事般陷入那熟悉、混濁一如咖啡果凍般的幽暗中。無邊無際地擁擠排列的樓房和住宅，朦朧而灰暗的天空。一面噴著廢氣一面排成長龍的車隊。狹窄而貧窮的木造公寓（那也是我的住宅）窗上掛著陳舊棉布窗簾，那背後即是無數人的營生，自尊與自我憐憫的無止境的振幅。這就是都市。
這和掛在車內的一張廣告沒有任何差別。為了新的季節獻上新的口紅的一句廣告詞。找不到任何實體。被買空賣空支撐著繼續膨脹的商人的巨大帝國……。「這裡，」她說：「差不多也不是我該待的地方了。」 再怎麼看也無法相信兩者是來自相同的原文。即使 Birnbaum 翻譯時再怎麼「自由」，也不可能改寫到這種程度。撇開譯筆不論，我個人偏好英譯。它近似「枯藤、老樹、昏鴉」那種簡筆寫意畫的技巧。相較之下，「無邊無際地擁擠排列的樓房和住宅……。一面噴著廢氣一面排成長龍的車隊」便顯得臃腫。 我傾向於相信英譯所據的是後來的版本，但是否是村上特地為英譯而改寫的就不得而知了。 最後說句恐會得罪某些本地村上迷的老實話：村上的好處在於有點東西，但又不會太難。分析起來，一下子就一大堆，多有成就感！試想如果是紫式部或波赫斯……
Hi, hsuehc，同一段落，林少華的翻譯如下——
我們的街市。不知為什麼，景致弄得我甚為黯然神傷。城市生活者那如同舉行某種年度儀式般陷入的彷彿日常熟悉的渾濁的咖啡果凍樣的精神幽暗再次籠罩了我。髒兮兮的樓宇，芸芸眾生的群體，永不中頓的嗓音，擠得寸步難移的車列，鋪天蓋地的廣告牌，野心與失望與焦躁與亢奮——其中有無數選擇無數可能。但同時又是零。我們擁有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擁有。這就是城市。驀地，我想起那個中國女孩的話：「這裡終究不是我應在的場所。」 看起來與英譯（以及你的英譯中）比較接近。「城市生活者……再次籠罩了我」這一段，讀來詏口，如果不是編輯作業上的疏誤，「原文」想必複雜，或許Birnbaum因此應合了下文的「格式」，將這長句拆解，而與下文結合成一長串的短句。而這樣由「短」與「印象式」的文字所構成的「節奏」，又與「我」那時站在山手線電車車門、於車行中隔窗外望的狀態全然一致。 呀，真是遇見了同好啊！ 也要更正一事，我說的《尋羊》開章第一段的最後一句是“Did she even have family?”。這也證明了一件事，即使是白天，手邊無書還是不行的！ 看到大家熱烈討論版本的問題，讓人忍不住也想插嘴。在村上的作品中，最豐富的版本比較來源，當屬《挪威的森林》。日文版於1984年發行的《螢．火燒倉庫．及其他短篇》當中的「螢火蟲」一文，即是1987年出版《挪威的森林》的前身。而這幾年內，兩岸至少有四家出版社，發行過八個相關的中文譯本。扣除可筑版《挪威的森林》引用的林少華譯文，以及大陸灕江出版社於1999年重刊1996年版《挪威的森林》1997年版《象的失蹤》（螢火蟲收錄於此）的新版型譯本，我們至少可以找到四個不同譯者筆下的文字來進行比對。 以下列出「螢火蟲」和《挪威的森林》第二章頗為經典的一個段落。在引文之前，主角「我」剛經歷過好友的死亡，來到東京住進宿舍，決定要忘掉過去，開始新生活。 李友中在翻譯《螢火蟲》一書時，表示他希望提供一種「前所未見的乾淨譯文」，在時報的村上網站上引發過大量的討論。既然現在已經是深夜，頭腦早就不清楚了，不過我還是仔細校對了一下 key in 上來的文字，讓大家可以參照比對這四個版本的遣詞用字，甚至標點符號應用上的差異。如果有人可以將英文版、日文版或香港博益版一併貼上來，那可就更有趣了。
【故鄉版，挪威的森林，五位譯者合譯，1991】
剛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彷彿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它存在於文鎮裡面，存在於撞球檯上面四個並排的紅、白色球裡。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裡，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起始幾天，進行得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霧團狀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份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文鎮中，還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裡，都存在著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地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於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可筑版《挪威的森林》引用的即林少華的譯文，其中僅有一兩個字因應本地用語而做修改。另外1999年灕江的新版《挪威的森林》，這一段文字中也更動了兩個無關緊要的字。）
（與上文相去不多，不同的段落如下：）
訴諸語言之後，的確平凡得令人生厭，純屬泛泛之論。……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
剛開始時看來還算順利。然而不管我多麼努力想遺忘，我心中還是留下某種糢糊的空氣團似的東西。而且隨著時間的經過那團塊開始形成清晰而單純的形狀了。我可以把那形狀轉換成語言。那就是這個樣子。
死不是以生的對極，而是以其一部分存在著的。
化為語言之後雖然很平凡，但那時候那種感覺不是以語言的形式，而是以一股空氣團塊的形式存在我身體裡面。在文鎮中，在撞球檯上排列著的紅色和白色的四個球中，死都存在著。而我們簡直一面把那些像微細的灰塵一般吸進肺裡一面活著。
到那時候為止，我一直把死這件事當做與生完全分離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來掌握。也就是「死終有一天會把我們確實捕捉在手上。但相反地說，直到死將我們捕捉的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不會被死所捕捉。」種想法對我來說覺得像是極端正常而理論性的想法。生在這邊，死在另外一邊。我在這一邊，不在那一邊。
最初我忘得很好，忘得很乾淨。然而，我的內心卻有一種殘留，隨著時光流逝，這空氣般的殘留隱然成形，成為一種具體而單純的東西。如果我把它換成言語，是像這樣的話：
死並不是生的相反，而是其中一部分。
換成言語後，竟成為一種可厭、平凡、老套的說法。但我那時並無法以語言表達，而只是感到死亡像空氣般存在體內，存在那塊文鎮裡，存在彈子台上那並排的四粒彈球裡。我把這種叫做死亡的東西，像灰塵般吸入肺裡存活著。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死是一種獨立的存在。也就是「死亡確實會在某種時候逮住我，但反過來說，在死之前的日子，我可也未曾被死逮過。」這是邏輯上的推理－－生在此側，死在彼端。
辛苦了。以下是Alfred Birnbaum（《挪威的森林》）的該段英譯——
It promised to be easygoing for a while. But however much I cleared away, I was left with great lumps of void, of empty space. Then as time went on, these lumps began to assume a simple form, a form I can transpose into words.
Death exists not as the opposite of life but as a part of it.（斜體）
Pretty ordinary when you put it into words, though for me at the time, this wasn't words but a lump inside me. Inside the paperweights, inside those four red and white balls on the billiard table, death existed. And we, the living, breathed it into our lungs every day like a fine dust.
Up until that point I had always conceived of death as something utterly separate and independent of life. One day we shall surely fall into death's grip, but until the day death comes to claim us, it is we who have death in our grip. Which had seemed the quintessential logical stance. Life on this side, death on the other. Me over here, not over there.
以下是我的英譯中——
最初那陣子，事情看來似乎可以很順利。但，即便我清理掉再多，還是有大塊的無、大塊的空白存留下來。之後，隨著時間，這一個個大塊開始化為一種簡單的形狀。我可以把這形狀轉換為文字——
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份。
以文字表達，無異老生常談，雖然就當時的我而言，那並非文字，而是內心的塊壘。在紙鎮之內，在撞球檯上那四顆紅白球之內，存在著死亡。而我們，活著的人，每天都把它吸入雙肺，一如吸入細塵。
直到那時，我向來都把死亡想成一種全然分離、且與生命無涉的東西。我們有一天自然都會落入死亡的掌握，但在死亡來領我們走的那一天之前，是由我們來將死亡納於掌握。這似乎是最最合乎邏輯的姿態。生命在此岸，死亡在彼岸。我在此岸，不在彼岸。 若把《螢火蟲》、《挪威的森林》中的這兩個「對應段落」視為同一（是否如此，得比對原作），應該有九個「中文譯本」，你沒算到故鄉的《村上春樹短篇小說傑作選》（譯者郭麗花，收有《螢火蟲》）。 以下——
【故鄉／《螢火蟲》／1992】
最初，一切看似順利，實際上心裡仍殘留空氣般的茫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份茫然形成具有實體的東西，此刻我能以文字形容那個實體：
死亡不是生命的反義詞，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仿宋體）
形諸文字後，居然平凡得可厭，無異一般老生常談。不過當時我並未將之文字化，只視之為體內氣體的一部分。文鎮裡以及撞球台上並列的四個球之間，皆存在死亡，我們卻把它當成塵埃吸入肺部而不自知。
我從前以為死亡距離我十分遙遠，覺得「雖然我們終究會死亡，但是
在死亡來臨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亡擄獲。」生在這頭，死在那頭。我
以為這是極合邏輯的想法。
【博益／葉蕙譯《挪威的森林》／1991】
起初彷彿進行順利。然而無論怎麼努力忘記，在我心中依然殘留某種類似空氣的凝塊。而且隨著時光流逝，那個凝塊逐漸形成清晰而單純的形狀。我甚至能將那個形狀換成語言。就是這一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它的一部分。」
換成文字反而變得平庸，可是當時的我感受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存在於文鎮之中，以及撞球檯上並排的四個紅球白球裏。然後我們一邊把死當作微塵般吸入肺裏，一邊活下去。
在那之前，我把死看成一種與生完全隔離而獨立存在的東西。換言之，「總有一天，死會確實地把我們捉在它的手裏。反過來說，在死捉住我們以前，我們不會被死捉住。」我認為那是極其邏輯的想法。生在這邊，死在對面。我在這邊，不在對面。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螢火蟲》還有一個版本，大概是收錄於民國七十八年，聯經出版《日本現代小說選》（第二或第三冊）的最後一篇，譯者是劉慕沙。 將各位所指的段落大略看了一遍。不管哪一個譯版意思都頗近似，而且都可以說得通。因為這些都是翻譯版（而且都是以中文意思來表達的結果）所以語意措辭多少都滲入譯者人為的因素，比如說感受性，國文（中文）文筆描述的造詣，用辭的習慣……。 但是如果說撇開中文流暢的修飾，以日翻中的精準度（一詞一語不漏）來翻的話，我個人認為賴小姐是盡了「原文再現」的最大忠實程度。 如果硬要挑出一個稍顯不同的版本，那麼可能是∼ but until the day death comes to claim us, it is we who have death in our grip. 但在死亡來領我們走的那一天之前，是由我們來將死亡納於掌握。以我的日文程度來理解的話，這其實也算是充分的意（思）翻譯了。只是日文的「文字意思」畢竟是寫著∼
＊我們並未被死亡擄獲。 我的天啊！差得十萬八千里。 手上的文章是1999年七月中公的文庫版，我想應該夠新夠確定。但是怎麼看，都覺得Jay Rubin 翻譯得有夠離譜。這篇小說原刊載在1980年的「海」，1986年中公初版，1997年曾經改版再印。若要說早晚，Jay Rubin 的原文應該是早期的文章才對。 賴小姐的譯文已經很接近日文原文之義，以翻譯的信達雅三要點來說，大概做到了信達（當然，仍然有未盡信之處），至於雅與否，各憑喜好了。賴小姐的文體，很接近日文原文的語順，中日文對譯時，難免因為中文的句型排列彈性較大，而屈從了日語的語順。不過至這也牽涉到，以華文為母語的人在閱讀日文的時候，思路慣性被「日語化」的習慣。至於華語對英文有沒有這麼大的「屈從」，我就不知道了，粉少研究。 美人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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