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試圖找回我的青春記憶。」和一個一星期沒見到面的朋友講電話。非常好的朋友,大大小小的事,我們都為對方記著。
「……不會吧!你昨天去板橋?」
「嗯。不過,一切都消失了。」
我一直有著和星座不合的個性。不管人家說我所處的是個多冷酷、多沉默、多善於談論祕密戀情、多銳利、多……的星座。我就是不像他們所談論的那樣。愛鑽牛角尖和善妒倒是不輸人啦。
我覺得這種事應該是要歸功(或歸罪?)於家庭教育。總之隱瞞什麼事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是我在被老爸痛打的大哥身上學到的。說謊當然會更淒慘,這是我在被老媽關在門外一整晚的二哥身上學到的。所以我一向都有什麼說什麼,說到人家都不想聽了我還一直重複。開心的事當然會一直說,不開心的事我照樣說,我身旁的朋友們經常處於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
「我跟你說,上個禮拜六啊……」
「不會是跟野狗有關的那件事吧?」
「呃……對。我跟你說過啦?」
「是啊,包括你今天買早餐時和早餐阿姨聊到最近鮪魚的味道變腥了和昨天晚上有人在你窗口下打架,並且順便連來勸架的警察一起揍到地上爬不起來的事我也聽你說了。還有別再繼續報告你那一點點都沒有進展的愛情了,從三個月前你的進度一直停留在百分之零點一的狀態,連在路上偶遇的機會都沒有。」
結果我也很不知所措。因為我不記得我到底沒和誰說過。
不過這是我在還沒開始朝八晚六之前的事了。
在人生中第四張畢業證書到手後,我成為像是星座專家所說的那種人。說還是會說,不過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也不會去跟人家報告我的生活細節,因為是很無聊的生活。朋友一時之間都不是很適應,常常想要逼我說些什麼。沒辦法,我只好隨便說說。就這樣說到了這件屬於過去的事。
「你去了板橋有看到……?」
「當然沒有。後車站也拆了,板橋新站離中山路好遠。」
* * * * *
中學的時候,我很努力地喜歡過一個大哥哥。
其實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要叫他大哥哥好,還是叔叔好。因為我當時對於男人的年齡應該要怎麼看實在是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只知道他當過兵了、覺得當兵是件很浪費時間的事、喜歡唱民歌時代的歌,尤其是李宗盛「生命中的精靈」。
他是個民歌手,還是長得不好看不會有人找他出唱片的那種。
我唸中學的時候,民歌餐廳一度十分風行。西門町林立了大大小小的民歌餐廳,已經唱出名堂的民歌手,也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巷弄中趕場。不過他是沒有唱出名堂的那種,一個星期最多可以聽到他唱歌兩次。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被他吸引。依照我以前喜歡偶像歌星的慣例來看,我應該會比較喜歡長得帥或美得民歌手。
可是他的聲音中,有一些什麼把我的腳步停住了。
我和追星族沒什麼兩樣,放暑假的時候拉著朋友一起跑去民歌餐廳耗掉一個下午。那時的一百五十元對我們而言是很重的負擔,可是我還是要去。
現在想想我在那個時候真的作了很多蠢事,點了奇奇怪怪的歌要他唱,只是想要看看他傷腦筋的表情。做了禮物送他,當然是那年頭最流行的手折星星和手折花。還一付大人樣地和他聊天,不過那時說的話現在想想都會臉紅……,就連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著這篇文章都有種異樣不舒服的感覺。
他當然記得我……吧?我不知道,因為我總是和很多不同的朋友一起出現,他們當然也清楚知道我的感覺,只是在他們聽著我說這些心底的感覺,或著是我追根究底想要搞清楚他說的哪一句話到底有什麼涵義的時候,往往出現不能了解的表情。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了解。
我很想知道他聲音中含有的一點什麼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讓我這麼著迷?為什麼讓我想要更多知道他的什麼?
後來開學之後,我沒有辦法繼續在星期一或星期五下午到民歌餐廳聽他唱歌,我問他週末都在哪裡唱歌?
「板橋。」
於是我那些可憐的、莫名其妙被捲入莫名其妙事件中的朋友們,就開始每個週末陪著我搭一段火車到板橋去聽民歌。
他初次看見我們在板橋出現真的是非常驚訝的樣子,還請民歌餐廳的老闆替我們打九折。不過,之後我們再出現,他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舉動。
我常想,當初他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和角度在看我們的?我不知道,也無從想像起。不過,我想他應該是一個比我善良溫和的人。因為我知道自己要是碰上這樣的事,一定會以一種非常冷酷的姿態面對對方。可是他多多少少會和我們說句話,雖然他說話時給我的感覺同樣是不知所措的。
我的朋友當時跟我說:「他應該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所以說的話都沒什麼條理,怪怪的。」
我也覺得是這樣。甚至到後來,我開始認為我像是他的一種心理壓力,雖然這麼說好像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不過對於一個近在咫尺,而你卻實在不知道她想對你索求什麼,大半的時候都不會和你說什麼話,又時常出現在你身邊只是靜靜看著你一個小時的人……,我想,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會成為一種無形壓力的。
後來,我發現他把唱歌的時間一直往深夜延伸,延伸到我不可能再出門的時間。
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到中部唸書後才算有個要結束的樣子。西門町的民歌餐廳在那幾年一間接著一間拉上鐵門。不過我在放假回台北的時候,還是會在每一間存活下來的民歌餐廳前駐足,想看看他是不是還好好地在唱歌。
但是我始終沒再去過板橋中山路。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看見他的名字在台北市的民歌西餐廳出現,想起了他以前說過的:
「我想我以後比較不會留在台北唱歌,如果這邊都結束了的話,我應該還是會繼續在板橋唱的。」
我那時候很想問他為什麼,可是,這是屬於個人隱私,我只能默默地點點頭。
於是,我心裡想,他應該會在板橋好好地生活著吧。
一直到有一天,一個從台南到台北工作的朋友要我帶她到新光三越站前店以外的地方走走。
「去哪兒好呢?」
「……板橋?」
我們坐著火車經過很長很長的一段地下道,我驚訝地發現原來台北到板橋的鐵路已經完全地下化了。或許在板橋之外的所有鐵路路線也已經地下化了,只是因為我很久沒坐火車也沒有到台北以外的地方所以不知道吧。
等到下了車,從月台走上車站,我看著一望無際的後車站,喃喃地跟朋友說:「我們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了,我想。」
剛出站外,就開始下起小雨。不是會把人淋得全身溼透的雨,天空中還掛著陽光。我們邊走著,邊談起這個人。
「你不會還舊情不忘吧?」我一腳踩進水坑中,因為朋友聽完了這段往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我覺得不知所措。
「不是。」基本上就不是有什麼舊情的往事,怎麼有辦法不忘什麼舊情。
「那為什麼一定要來這兒呢?如果不是為了要見他一面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像當初朋友問我為什麼會喜歡聽他唱歌一樣,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我只是很想看看從前。
我想看看那時候走過的街道、坐過的椅子,也很想再聽一次他完美的高音。
只有在一切都還懵懂的時候,才會不問緣由地為一件事、一個人、一首歌而感動。然後,因為這感動而不要求任何回報地用盡所有力氣去做一些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我想再一次見到那樣的自己。
不過,我終究沒能如願。
中山路上多了一間誠品商場,少了三家民歌西餐廳,多了六家網路咖啡店,少了兩間民歌西餐廳。大家都各作各的生意了。
「我的青春時代終究是回不來了。」在中山路上來來回回的走了好幾趟的我這樣和朋友說。
Post Time: 2001/07/12
給主編:關於音樂,我也很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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