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保護區】--作品解析

(收錄文章 since 網路森林1998∼,著作權屬各創作者所有,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

◆ 躺在《20世紀哲學》上的《尋羊冒險記》 /趙學信

村上春樹的小說人物裡,我最欣賞的是《尋羊冒險記》中的「我」。誠然,「我」是貫串「三部作」(或「四部作」)的主角,但他在各部作品中仍透露出不同的氣質。

在《尋羊》裡,這位虛無的、抗拒社會化的反英雄,既不能繼續在學生的身分之下逃避,也不甘於單調、貧乏的職業與生活,然而社會強大的同化壓力,卻不留給他絲毫的迴旋空間;於是,為了爭取被動地、消極地虛擲生命的自由,「我」必須主動地、積極地反抗來自外界的層層進逼。這種抗爭,慘烈的程度絲毫不遜於寸土必爭的壕溝戰;而它的荒謬及徒然,同樣也像壕溝戰。譬如當「我」的合夥人問起他離婚的事情──

「聽說你離婚了?」他開口說。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眼睛依然望著窗外說。脫下太陽眼鏡,眼睛就痛。

「為什麼離婚?」

「這是私事。」

「我知道啊。」他很有耐心地說。「不是私事的離婚還沒聽說過呢。」(57頁)

接下來,兩人從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談到外在環境的變遷與壓力,以及自我心境的改變。每個話題,「我」都毫不退讓。

「總之,你不覺得我們變了嗎?」搭檔說。

「還是一樣啊。誰也沒變,什麼也沒變。」

「你真的這麼想?」

「是這麼想。壓榨根本不存在。那東西是童話。我相信你也不會認為救世軍的喇叭真的能夠救得了這個世界吧?你想太多了。」

合夥人仍不放鬆,他認為以前辛苦的翻譯工作是比較真誠、實在的,而現在撰寫的廣告文案,相較之下,顯得事故、虛假。

「上星期你,也就是我們,寫的植物牛油廣告文案,說真的是很不錯的文案喏。評語也很好。不過這幾年你真的吃過什麼植物牛油嗎?」

「沒有啊。我討厭植物牛油。」

「我也沒有。結果就是這麼回事。至少我們從前做的是自己真的有自信的工作,而且會引以為榮。但現在卻沒有。只不過到處濫用一些不具體的語言而已。」

「植物牛油對健康很好啊。既是植物性脂肪,膽固醇也少,不容易得成人病,最近味道也不差。既便宜,又可以放很久。」

「那你自己怎麼不吃吃看。」

我沈進沙發裡,慢慢伸展手腳。

「沒什麼兩樣啊。不管我們吃植物牛油也好,不吃也好,結果都一樣。樸實的翻譯工作,和巧詐的植物牛油廣告文案根本上還不是一樣。確實我們是在濫用一些不具體的語言。然而什麼地方有什麼具體的語言呢?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誠實的工作。就像任何地方都沒有誠實的呼吸或誠實的小便一樣。」

「你以前是比較純真的。」

「或許吧。」說著我把香煙在煙灰缸揉熄,「一定在某個地方有個純真的城市,在那裡純真的肉店老闆正在切著純真的里脊肉火腿。如果你覺得從中午開始就喝威士忌是比較純真的話,那麼你就儘管痛快地喝吧。」

這類看似毫無意義的動作及爭辯,乍見雖然幼稚,反倒成為《尋羊》的趣味所在;而其中最精采的一段,應是「沙丁魚」這隻貓的命名經過(165~171頁)。

在這一幕,首先是右派首領的司機疑惑「我」所養的貓為何沒有名字;依他的看法,「擁有意志,能夠依照意志行動,能夠和人類進行情感交流,而且有聽覺的動物」便應該有名字;於是司機將貓命名為「沙丁魚」。接下來,「我」、「我」的女友及司機三人開始爭論交通工具的名稱問題:為甚麼船有名字,但飛機和公車都沒有名字?

司機認為工業化之後,大量生產的交通工具是沒有名字的,在此之前的則有。人們會為船取名字,就和為馬命名一樣,是從工業化之前沿襲下來的習慣。我們會為這些物體命名,是因為我們和它們之間「具有明確的意識交流」。換句話說,命名並不是出於使用目的的需求(若是如此,只要編號就足夠了),而是因為我們將這些物體視為與人們有情感交流的生命體。

然而「我」仍繼續質問:「為甚麼車站、公園和棒球場要有名字呢?這些並不是生命體呀。」

司機回答:「可是車站沒有名字不是很傷腦筋嗎?」

這個答案當然不能令人滿意。倘若車站是基於辨認和指稱上的需要而命名,那麼它就是因為目的性而得名了;如此也就推翻司機先前的觀點。「我」這次的反攻,顯然擊中要害。接著在一小陣混亂的爭辯後,司機提議大家以溫情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把車站、公園、球場或電影院的名字,看成它們被固定在地上所得到的代價、對它們的補償。

「我」頗能同意這套新說辭。

「那麼,」我說:「假如我完全放棄了意義,而被完全固定化在某個地方的話,我也可以被人家取一個了不起的名字囉?」

司機從後視鏡迅速瞥了一眼我的臉。一副懷疑是不是要掉進什麼陷阱似的眼神。「你所謂的固定化是指?」

「也就是說比方被冷凍起來之類的啊,像睡著的森林美女一樣啊。」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名字了嗎?」

「說得也是。」我說。「我忘了。」

「我」這種專心投入辯論,以致忘了自我身分的情形,讀之令人不覺失笑。

──────

初次讀完《尋羊》,是在某個夏日的中午。由於前一晚,為了尋找現代哲學家對齊諾悖論 ( Zeno's Paradoxes ) 的看法,我跳來跳去翻看埃爾的《二十世紀的哲學》(A. J. Ayer: Philoso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不幸沒有找到,但已經犧牲半個晚上的睡眠。

將《尋羊》放在《二十世紀的哲學》上面,一時還無法決定再來該做何事,不知不覺便睡著了。和所有晝寢的人一樣,我不知道自己何時失去神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看到」自己又拿起《尋羊》,攤開一看,書的內容卻變成中英文混雜,大約半頁中文後接著半頁英文,如此長長短短、交錯出現。英文部分,不消說,主要是來自《二十世紀的哲學》。

不要問我直排的中文和橫排的英文,為甚麼可以混在一起。這道理我現在也不太明白,但當時看起來是很順的。這裡的「很順」,指的不僅是中英文間的切換,而且也是語義上的銜接。

哲學家居然和好辯的「我」混在一起?沒錯。聽來有點奇怪,但我當時看到的那本《尋羊》確實是這樣。於是,在司機和「我」的爭辯當中,突然插入了一段:

羅素在自傳中提到,他之所以會對哲學發生興趣,是因為他想找出某種能夠讓他信仰數學真理的好理由。當羅素十一歲,他哥哥第一次教他歐氏幾何時,他拒絕相信歐基里得的公設。只有在他哥哥威脅不再教下去的情況下,他才不情願地接受。 (Ayer: Philoso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22)

歐基里得的公設是「點和點之間可作一條直線」,「所有直角彼此相等」那樣的東西。直到現代,學校還是這樣教 (註 1);對一般人而言,要接受這樣的想法似乎也沒甚麼問題。歐基里得的《原本》有十三卷,從一開頭的定義和公設就有疑義,可以想見接下來的課程,教的人和被教的人恐怕都不太愉快。

羅素可沒這麼輕易放過歐基里得。此事之後二十年,他還批評《原本》錯誤百出,一無是處。我的《尋羊》中就夾著羅素的一段話──

既然他的文字並不好讀,且又極其冗長,除了歷史因素之外,歐基里得已經毫無意義。在這種情形下,英國的學童居然仍得學歐氏幾何,這不啻是一項醜聞。 (Russell: Mysticism and Logic, p.94)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佩服羅素追求真理的決心;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則可看出他打壕溝戰的毅力。不能確定是否出於這個原因,回到司機和「我」之後不久,兩人的對話突然又被打斷──

〔羅素說:〕兩個元素數目相等的集合似乎有某種共通點:這個共通點應該是它們的基數 ( cardinal number ) 。但只要基數是從集合推論出來,而不是關乎它們的構造物;那麼除非是根據某種特設的形而上假設,則我們仍必須對它〔指基數〕的存在存疑。藉由將任一給定集合的基數,定義為所有同數目集合所組成的類 ( class ) ,我們就可以避開對形而上假設的需要,也因而可以從算術的哲學中,移除不必要的疑慮。 (Ayer: Philoso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22)

看起來,羅素原來對某個叫做「基數」的東西的狀況很擔憂,但加進了一個叫做「類」的東西後,他就非常放心了。當然我們毫不懷疑他和基數之間的深厚感情(儘管完全不懂它是甚麼),也幸好事情都解決了,我們不必跟著他一起擔憂。但那「不必要的疑慮」到底是甚麼?埃爾解釋:羅素疑慮是否真的有數字這種東西。呃……我倒寧可先疑慮是否有太陽這種東西。

埃爾提到羅素的疑慮反而帶來了一些困惑。他說的困惑層次太高,不易明白,我則另有一個層次很低的困惑:那麼,只要能夠確定基數存在,至於數字的命運如何,羅素反倒不關心了?「不管怎樣,」埃爾繼續說道:「如果他的方法可以將數字化約為『類』,羅素即可避開這個麻煩。前提是他不會對『類』的存在與否,同樣感到困惑;而在這個階段,他沒有。」回顧他對歐基里得公設與數字的態度,我倒蠻訝異他這次這麼好說話。

你以為羅素是特例,其他哲學家比他講理?錯了,我的《尋羊》中還夾雜著維根斯坦和古德曼 ( Nelson Goodman ) 。但當我仍在思索為何對古德曼而言,微中子 ( neutrinos ) 和天使、魔鬼及(羅素的)類一樣,都是必須解釋、否則無法接受的事物;我的意識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睜開眼,《尋羊冒險記》仍是閤著的,安然躺在《二十世紀的哲學》上,而且沒有英文混在裡面。嗯,這樣好讀多了。此後,當再聽到有人批評村上春樹的小說人物都是光會耍嘴子,淨講些毫無頭緒或是毫無意義的話,雖然不會加入討論,但我總是心想:「毫無頭緒?意氣用事?你還沒真正見識到厲害角色呢!」

附記: 本文僅是對夢境的記述,我雖然覺得羅素對類和基數偏心,但對他的學術成就並無不敬之意。  

註 1:關於平行線的第五公設還有點玄機。承認與否,決定了你所討論的是不是歐氏幾何。但十一歲時的羅素問的應該不是這個問題。


(Post Time: 99/08/31 )

 

 
地址:108 台北市萬華區和平西路 3 段 240 號 2 樓  服務電話:02-2304-7103 【客戶服務專區】
© 2008, China Times Publishing Co. 本站台資料為版權所有,非經同意請勿作任何形式之轉載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