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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記憶

愛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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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男朋友(AK0218)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愛情文藝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楊雅喆&萬金油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2年06月29日
定價:200 元
售價:15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152頁/平裝
ISBN:978957135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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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記憶



  第一章 記憶

第一章 記憶

記憶好像不那麼牢靠,以為遠的事,想起來很近。以前,以為要帶大小雲小樹這兩個死小鬼,好像悠長得像下一個世紀的事,才幾年的時間,以前隨時膩在身邊的兩個小鬼就到了青春期,天天惹事,十七歲的女生,真的是「很那個的」。

至於,那些以為一直很近的事,認真想起來,卻恍如隔世。我偶而還是會想起王心仁,比如坐他機車後座的日子,映著路燈反光,睜著眼看不清楚,只有一團黑影和細細毛邊一般的汗毛。他總是笑,嘴角上揚的幅度很好看。

以為很近,很深刻的事,卻也只記得這些,你要問我,他的模樣,說實話,我有些模糊了,這麼近,卻又這麼遠。不要說是王心仁了,要是十八年前的我看到現在的我會認得出來嗎?四十五歲的身體,早已忘記二十歲應該是什麼模樣,而二十歲的身體也無法想像四十五歲是怎樣的歲月重量。我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猛一轉頭,才發現邊走邊被推到了這裡。

明天就要去見阿仁,到底四十五歲的阿仁是什麼模樣,我也很好奇。如果活著這件事真的有什麼樂趣的話,那就是可以看看你身邊的人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的模樣,我們都高估自己對生命的操控力,我們最後都「長成」我們不知道甚至討厭的樣子。這是生命的樂趣,站在一個高度,看你及你週遭的朋友,最後變成什麼模樣,並嘲笑他,嘲笑活著這件事。

我們之間,最有資格嘲笑這一切的人,大概是美寶了。只有不在的人、棄絕一切的人才最有資格談生命是什麼。說到這裡,好像我是個碎念憤世的中年人,也許是吧,但生命也不全然那麼絕望,希望我是有資格說這樣一句話的人,至少我還有兩個小鬼,至少我也曾經不那麼憤世絕望過。

窗外的死狗又在鬼叫,一牆之隔的隔壁那對老夫妻又在吵架了,那個聲調,大到近乎無恥,毫不遮掩地把彼此的不堪攤出來暴陳遊街。平日,大家是說不到幾句話的陌生人,現在卻莫名知道六十歲的老公不舉且勾搭上巷口自助餐的洗碗阿桑,說實在的,我並不想知道。月落如金盆,枕邊聞私語,呵,不是這樣的,這只是個無聊的夜,台北市看不到金盆般的月亮,只有狗叫和一對老夫老妻無恥的對話。如果我們三人,不管是誰和誰在一起,最後的結局一定就像隔壁夫妻那樣,以折磨對方來確認彼此的關係。

還好,是結束了,不乾不淨的結束。明天就要去見阿仁,我也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心情。我已經忘了那個夏天的事,好像所有的故事都該以夏天做為開頭……。

1984,中正高中

回憶對我來說,是件不夠遠的事。不過,青春這件事,不論何時,回頭想起來,都像是嗑藥般的恍惚感,一種軟軟地躺在陽光下,像塊七彩的果凍,甜膩悠晃。晒著陽光,皮膚溫溫熱熱,又帶著一點搔癢感。大把大把的時光,怎麼都用不完。

我們這群臭男生被趕到操場上奔跑,我只拉著一個紙箱遮住下半身,惹這堆事,都是美寶,呵,對,我們之間都是美寶……。她的頭髮很短,走路一跳一跳的,有的女生走路一跳一跳的,只會讓你想到小兔子這種可愛動物,好像邊走邊唱歌的小孩,正開開心心出發去哪玩似的。但美寶走路那個節奏,卻很像某種在草原肉食動物環伺下的小動物,隨時充滿警覺,好像隨時都會轉過頭來,瞪著你看。我媽說,這種走路法,命格不好,歹命。十七歲的少年少男少女,什麼事看起來都充滿快樂、希望,懂得什麼是好命歹命?好命就只是早上燒餅夾蛋,老闆不小心打了一顆雙仁蛋給你,歹命就是一早進校門,教官一直釘你頭髮長度如此而已。

美寶身上聞起來有種乾淨的味道,不是香皂味,也不是什麼化妝水的香味,真要說起來,可能是像自來水剛沖完身體,被風吹乾的那種味道,這是什麼味道?我想放到嘴裡的話,舌尖應該會有些些的甜味,像米飯細嚼後的那種淡淡甜味。我很想,把鼻子湊在她的背上、皮膚用力吸嗅美寶身上的味道,但我一直沒這樣做。

她常在洗澡,說這樣身上才不會有味道,她受不了身上一點點的味道,我甚至懷疑,她是為了把身體的味道洗掉才選擇跟我一起加入泳隊。有時候,我懷疑她常常警覺式的回頭,是在偷聞自己身上有沒有異味。大家都說她像男生,大而化之,我倒覺得,她比誰都還看得清楚,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包括裝傻這件事。

就拿裸奔這回事,我一直懷疑是她搞鬼,那天發神經,帶著一票女生進來,說男生偷挖洗衣間的隔間,偷看女生洗澡,我當然是不會幹這種事,但誰曉得其他臭男生會不會幹這種事,我們這種精蟲衝腦的男生,是沒有什麼事幹不出來的,只是當時不知道而已。好比,在我爸那個年代,有個建中夜校生在暗巷殺死了一個女中學生,是求愛不成的情殺,終究是跟性沾上邊的,賀爾蒙這事很奇妙,會讓你做出許多連你也想不到的事。

青春的本質就是不受控制,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臭男生把圍住下半身的毛巾扯掉,想嚇嚇那些三八女生,沒想到林美寶拿出撒隆巴斯狂噴,怎麼禁得起這麼一噴,大家抓了衣服,就往外跑,沒衣服的就隨便抓個東西遮,我就只抓了一個紙箱,那是裝泳隊早餐的破紙箱。

跑啊跑的,太陽晒起來溫溫暖暖的,操場的草地踩起來刺刺的。我看到美寶賊賊地笑,這傢伙,什麼念頭鬼點子一堆,只是,她怎麼一直跟阿仁講個不停,該不會這場裸奔就是阿仁跟她一起策畫的吧?得去問問她,但問什麼呢?我又不是美寶的誰。

我和美寶一起長大,她三天兩頭就來我家吃飯,小時候,我媽還幫我跟她報名參加兒童歌唱比賽,第一次見到電視台影棚,並沒有想像中的大,看起來還有點髒髒的。一群大人圍著你,要你唱歌,要你幹嘛幹嘛的,我們選的是大笑之歌,從頭到尾就是哈哈笑個不停,笑聲搭著旋律笑,說有多傻就有多傻。父母是世上最沒有自信的生物,他們不斷鞭策自己的小孩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夢想,好證明自己的人生不那麼失敗。小孩就是替自己圓夢的,我無法完全將自己劃在這句話之外,我家兩個小鬼,她們的存在多少是圓了我們生命中的破洞,但我時時警惕自己,不逼迫她們做她們不想做的事。

總之,那場可怕的兒童歌唱比賽,我只是哈個不停,然後中途傻裡傻氣問一句:「你最喜歡什麼課?」美寶就會回答:「數學課。」再輪我問:「為什麼?」美寶會先歪一下頭,再答:「因為數學老師常請假。」我不知道這個笑點在哪?即便現在還是想不通,但大人就是覺得好笑。任憑是怎樣的小孩,遇到那樣的場面,都會怯場,尤其我們這種南部孩子,怎有見過什麼場面?

美寶不是。

她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心,眼睛盯著大人看,一個指令便能很正確做出大人要的反應。我不是,我就是無時無刻感到不自在,大人要我站起來,我站得永遠比別人慢,要站在什麼角度,攝影機才會拍得到,我永遠站不對。我媽常說:三歲囝看到大,意思是三歲的性格便能看到日後長大的成就。我常覺得五歲的那場比賽,幾乎是我人生的隱喻,永遠慢半拍,永遠站錯地方。不過,現在想來,美寶那種迅速、快捷的反應,不是對一切充滿好奇,是警戒,她對環境異常的警戒,像隨時等著要逃跑,待宰的羔羊。

好幾年之後,我們一起看了《沉默的羔羊》這部片,她說,她覺得她就是夜裡號哭的羔羊。我懂,我懂她在說什麼了。當然,這已是後話。

就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好像什麼事都會變得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一起補習,理所當然下課走在一起,理所當然一起加入泳隊,理所當然…被認為是一對。不過,我不知道我們到底算什麼,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去確認這段關係,或是說,我不敢去確認。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但事後想來,不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是害怕,害怕一個我也不敢面對的事。

她常坐在我那台偉士牌的後座,有時累了,很自然就靠在我的背上睡了,我也沒叫醒她,一切就這麼自然,自然到不帶著一點性的意味,在那個精蟲衝腦的年紀,怎會有這樣一個片刻是純淨完全無性的呢?怎麼可能?一定是什麼地方出錯了,只是我沒意識到。

甚至,只要看她的眼神,我就明白她哪邊不舒服了,女孩子麻煩的事很多,這個我也知道一些,看她的眼神不對,我就接過她的手,在虎口的合谷穴按壓幾下,有時是樟樹葉片,搓揉在掌心,湊近鼻子,味道也能解痛。即便是這麼私密的身體疼痛,也不帶一絲賀爾蒙的成分在裡頭。在那樣的年代,牽手就是交往,接吻就能懷孕,而我們之間,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嗎?

和她在一起是快樂的,每天泳隊訓練完,美寶會在我的衣櫃留食物,有時是波蘿麵包,有時是一條七七乳加巧克力,最誇張的是,她還留過臭豆腐給我。食物之外,還會留一張紙條,都是些瑣事,什麼比賽要到了,要加油啦,天氣冷了不要感冒之類的這種話,她是不會說的,她留的都是:「比賽沒第一,捉去剁雞雞!」、「再感冒你就呷賽」,看到這些東西是開心的,自然,她成了我每天到泳隊最期待的事了。    

校園裸奔的時候,阿仁站在遠處看,笑得像是在看一場好戲。他的嘴角是上揚的,所以就算是沒表情,也像是笑,一個人總是在笑,你也分清楚他什麼時候是真的在笑了。他就是如此一副難以看透的模樣,像是個大人,吸引了一群包括我在內的跟隨者。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有些人讓人看不透,是因為內在貧乏,只好以姿態掩蓋一切。

裸奔後,我們泳隊被集體帶到訓導處,這事我們真的好無辜,怎能怪我們呢?教官罵我們不知恥,隨便了,他動不動就這樣說,罵人的髒字如果太常使用,那叫口頭禪,一點也不髒了。就像教官罵我們不知恥,我很希望他能換點字眼罵,我還佩服他一些。

這種場子,我也不是不熟悉,大人說什麼,你只要乖乖低頭聽便是了,儘管放空就好,不要想太多,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有時候,我是數羊,但上次數到睡著,還被教官巴頭,罵我不知恥。後來我不數羊了,就背一下國父遺囑好了,但背到一半常卡住,我很受不了卡住這事,一卡住就非得想弄個清楚明白,下一句是什麼,愈想就愈難熬,想到坐立難安,簡直要哭出來了。結果,那次效果非常好,教官說我知悔改,有進步,長大了。

倒是這次,我第一次看到王心仁這樣像大人的語氣跟教官「交陪」,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就是油腔滑調。他是校刊社的,要登一篇文章,談大學校園自主,說起來好笑,大學都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卻關心大學自主不自主?你要說浪漫也對,說不自量力也不能說不對。我們都在關心超過我們所能負荷的事,關心的本身或許沒錯,而這個行為的荒謬處是在於,大家喜歡談論那些不是自己近身的問題才能標榜自己,就像有些人總愛說,卡帶的主打歌太俗氣,他們愛的是卡帶B面第一首,那是品味問題,不同的品味,便是不同的階級。

社刊問題、大學校園自主問題、政府解嚴問題、萬年國代問題,對我們這樣年紀的高中生來說,就跟刻意偏愛B面第一首的行為一樣,都是品味問題。尤其王心仁更是如此。

王心仁用很市儈的語氣跟教官討價還價,聽起來像是在菜市場買豬肉拗斤兩,革命就是請客吃飯。有時候,教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什麼鬼東西都可以,但大多數的時候,這些討價還價都成了教官羞辱大家的一個手段:「成績這麼爛,還搞這個?」、「國家這麼亂,就是因為你這樣搞這個!」、「你寫這樣的東西,想過父母的心情嗎?」這些責備句子,共同的指責對象是十七歲的我們,而國家社會政府父母,一點都沒錯,也不會錯,他們都是為我們好。

大人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像是兩個過度膨脹的汽球,隨時都可能爆炸,浮浮的,不踏實,飄在半空中。當然,這已是事後之明了,那個當下,我只是迷惘,迷惘電視上的那些黨外新聞,迷惘阿仁為了那些我不太懂、甚至連他也不太懂的事去和教官爭執。我很想知道阿仁怎麼看我們高中那段日子,也許,他只是笑笑說沒什麼,青春嘛。是啊,青春嘛,青春是一切的遁詞,一切的藉口,像是個罵人的髒字了。

阿仁是國三才轉學到班上的,不像我跟美寶那樣是從小長大的。他家裡是做生意的,吃穿用的,不僅不缺,每一樣還都比我們好。他訂作制服,做工和剪裁就是比我們看起來時髦一些,冬天時,他會在外套罩一件黑毛衣,厚厚的,上面是一圈一圈的花紋,和我們這些穿到起毛球的黑毛衣就是不一樣。

他不是一般電視劇上演的少爺,他跟我們混在一起,也一起吃路邊攤,一起騎機車去玩。我們最常去學校後面的溪邊,每次都由美寶丟一枚銅板,我們比賽誰先找到,當然,我是泳隊,一定是我贏,那天,阿仁盧小,說不公平,我天天游,怎麼比都是他輸,我說好,那讓你五秒。

美寶鬼主意多,看我才數到三,她就用眼神瞟了瞟右邊的石頭,我和她躲到石頭後面,美寶緊緊靠在我的背後,我幾乎就聞到她呼吸的味道,她暖暖的鼻息,像蛇一樣,沿著我的背往下爬去。理應是熱呼呼的鼻息,我卻只覺得冰涼,我不知道在害怕什麼。只傻傻對著遠方笑,啊,你看阿仁真的不知道游哪去了耶。

我不敢回頭看美寶的表情,假裝認真要找阿仁,偏偏阿仁這時躲了起來,只好真的跳到水裡去找阿仁,在水底憋了一陣子,不敢浮上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記憶到底是什麼?說實話,我已經忘了美寶和阿仁的模樣,我偶而會夢見回到高中的那段時間,大家坐在草皮上聊天,但我怎麼也看不清阿仁和美寶的臉,我甚至還要認真想一下,才記得那些事是在高一還是高二。我記不住那些物質的細節,但我還記得每天期待美寶的巧克力、紙條,還有躲在溪水時,不敢浮出水面的害怕。記憶有兩面,一面是物質性,時間、長相、外殼……,終有一天會在腦海裡被磨成平面,但記憶也是精神性的,感覺、氣味、惡夢感,那些無以名之的一切,怎麼磨也磨不平,時光沖刷下,反而是日益清楚。

當我從溪水裡浮出水面時,阿仁和美寶不見了,我的惡夢總是結束在這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