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序
從天邊飛到眼前─—林克昌的《梁祝》奇緣
文/楊忠衡
1993 年 4 月下旬,我初到《中國時報》任職,有一晚聽音樂會,場外有人發給我一張淺紅色的簡陋黑白傳單。與其說是音樂會宣傳,毋寧更像一張申冤信。激昂的措詞吸引了我,可看出主事者熱切地希望推廣這位音樂家,說這位音樂家在台灣「隱居」,無人聞問,是「令人遺憾和難以理解的事!」
這位音樂家便是林克昌老師,65 高齡舉辦小提琴獨奏會。這三個字,把我喚回遙遠的時空,一段鮮明的記憶。
1980 年,我還是個戴大盤帽,穿泡衣泡褲的高中生,成天作夢,穿梭在建中各社團辦公室間。「你聽過《梁祝》嗎?」不知從誰開始,弦樂社的老鳥間,隱約流傳著一種禁忌的音樂,據說是從「匪區」來的。談起它,都得把聲音壓低。
終於,透過關係,我從一個不認識、但懂得拷貝錄音帶的同級生那兒,買到一捲複製帶。那學生很認真的,把曲目解說工工整整謄在紙上,密密夾在卡帶盒裡。當他在樓梯轉角交給我的時候,隱密如交易海洛英之類的毒品,我忍不住臉紅心跳,汗溼了手心。 回到家,不顧家人質疑的眼光,把房門反鎖,這才用顫抖的手,把卡帶送進放音機裡,一陣嘶聲過後,林老師指揮的《梁祝》(西崎崇子獨奏)便如泉水般淙淙流洩出來。這是生命中一次難忘的經驗,把我的心、對音樂、對中國作品的感知全都洗刷過一次。人們腦中攤著一本可以複寫無限次的筆記本,但第一筆記錄往往是最純真而深刻的。林老師的音樂,無疑在第一瞬間成了我的定本。不曾經過學習、分析,而是來自心靈的共鳴,無法解釋。 之後,我陸續拿到包括《嘎達梅林》、《長征》、《白毛女》、《黃河》的卡帶,認識也廣泛起來。這些大陸音樂絕大部份是從HK唱片公司翻拷的,台灣開始有些廠牌如沙鷗、莘傳大量翻製行銷,而其中最精彩的,都是林老師的作品。幾乎同時,我也開始搜集台灣音樂的唱片,這些「名碟」包括許常惠在四海、聲美出的管弦樂和室內樂作品、以滯銷聞名的「台灣當代音樂作品第一輯」(洪建全出版的6LP,當然也不會有第二輯了)。這些台灣作品不過是對西方理論半生不熟的模仿,既酸腐又自憐,和林老師浩蕩瀟灑、濃豔多彩的音樂比起來,就像螳臂遇上了樹幹,花拳繡腿遇上了金鐘罩鐵布衫,讓從小信奉台灣是「民族文化堡壘」的我,又羞又愧,無地自容,連帶懷疑起整個台灣近代音樂文化。 我說「林克昌的音樂」而不說「中國作品」是有原因的。我後來聽了許多同曲子的其他版本,不乏沈悶呆滯,音色晦暗,暴露樂曲缺點者。老實說,要不是林老師把這些曲子舉重若輕,指得活靈活現,那麼我受到的震撼也許不會那麼大,而我早年的詞鋒也許不致於如此銳利。是的,為了「恨鐵不成鋼」,我曾像野馬般在台灣媒體橫衝直撞,而林老師的音樂就像一枚促我狂奔的馬刺。林老師開創中國管弦樂唱片的黃金時代,影響中國與香港、也影響台灣。他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他漂泊一生影響的事,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很多。當時我哪知道,這個讓我五體投地的指揮家,竟會從天邊飛到眼前!
93 年,香港愛樂首度來台演出,由於之前收到那份傳單,我才知道去採訪創團音樂總監林克昌(當時香港愛樂已完全清除林老師在團裡的痕跡,所幸此事在
2003 年香港愛樂三十週年研究中,公開平反)。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從此結下不解之緣。多年下來,我陪他南征北討,踏遍海峽兩岸乃至俄羅斯。我雖非他的正式學生,但是從無數場的排練、演出和交談中,我學習到許多無價音樂理念,建構出一套音樂詮釋邏輯。這些邏輯包括如何從一部音樂作品中,分析它的動向,如抽取線頭般,找到活力源頭,再在恰當的關節施予不同的力度與對比,使整部作品勃然復生。又如音色的調配,林老師一如音樂畫師,有其特有畫風。可惜雖然林老師在這部回憶錄中,片斷提及音樂理念,但對於這門抽象藝術來說,文字能傳達的僅是千百分之一。
音樂之外,林老師的生活卻是由各種錯誤組合而成。有時倒不是他的抉擇錯誤,只是不知如何在這蜿蜒曲折的人間世,迂迴緩行。他對自己個性的「失控」知之甚明,卻總無法自我調整。就像一輛油門和剎車都失靈的車子一樣,任其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他的回憶錄(包括更多無法寫出來的故事),在人情世故方面,就像一部「錯誤示範史」,教導複雜現代社會的年輕音樂家,如何避免犯與他類似的錯誤,而誤失平步青雲的機會。然而回頭看看音樂史,從巴赫、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到馬勒,有多少音樂家的人生是「正確」的呢?為了讓他們折射出清明無偽的美,上天只好犧牲掉一些他們的世俗知覺,讓他們全身傷痕而永不知悔。
我和效真從 2002 年 9 月開始,用訪談方式進行這部回憶錄。絕大部份的整理、查證和初稿都是由效真完成,我只是最後添磚加瓦而已。對一個七十多歲的長輩而言,全憑記憶追述自己的一生,確實無法避免錯漏的情況,有時往往為了還原一個正確的人名、地名或日期,效真必須耗費多日查書、網路,甚至寫信拜託外國朋友代查或翻譯資料,可說耗盡心血。其中包括日本的吉村祥一、香港的莫家健、荷蘭的
Bertie van Beelen、俄羅斯的 Denis Ilin,北京的王琛,在此特別感謝他們的協助。儘管如此,許多事件已經化成斑駁的記憶碎片,可能和精確史實略有出入,這點要請讀者諒察。若不論這些細節,林老師對人與事的印象、感情,一概忠實表達,這點無庸置疑,即令他的描述有偏差,也算是一種意念上的「真」。
最後感謝林懷民老師慨然為本書作序,他是我們共同的友人、顧問和鼓勵者,在緣份的牽引下,沒有他,就不會有這些年發生的一切。當然,還有我那倒楣的老友,時報文化的編輯吳家恆,每找我寫一本書,就讓他白了不少頭髮。一番千尺波濤故事,沒有他的慧眼促成,怕也終歸笑談雲煙了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在健康路第一次見到林老師:矮胖的身上有顆大頭、叢生著斑白的頭髮。兩撮朝天揪起的眉毛下面,射出略略分岔卻炯炯如炬的眼神。他大嘴裂開笑著,樂觀、頑強,又有點憨傻,個性一覽無疑。對我而言,與林老師相處的過程,是人生極重要而珍貴的部份。華格納曾因遺憾不曾見過貝多芬,而虛構了一部小說《拜訪貝多芬》。就這點,我是比華格納幸運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