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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烏普西倫巴（upsilamba）！」我用托盤把茶端進餐廳時，聽見雅西驚呼。雅西喜歡玩弄文字，她曾告訴我她對文字的著迷已到了病態的地步。她說：「一發現新字新詞我就得馬上用，就像有人買了晚禮服，迫不及待想穿，連看電影、吃午餐也穿著去。」
容我暫停、倒帶，重回導致雅西驚呼的事件場景。這是我們第一次上課，大家都緊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們一向習慣在教室和演講廳等公開場合碰面，雖然這些女生私下都和我有交情，但除了娜絲琳與瑪荷希是莫逆，蜜德拉與莎娜姿稱得上是朋友之外，其他人彼此並不熟，甚至有些人根本不可能成為朋友。這樣私下聚會的親暱氛圍，令她們頗不自在。
我向她們解釋過這堂課的目的：閱讀、討論和發表對小說作品的感想。每個人都會有一本私人的日記，日記中應記錄個人對小說的感想，以及這些作品和課堂討論在哪些方面與她們個人和社會的經歷相關。我說明了我之所以選她們來上這堂課，是因為她們似乎十分投入文學研究。我提到選這些書的要件之一是，它們的作者都相信文學能發揮關鍵、甚至神奇的力量，並提醒她們，十九歲的納伯科夫在俄國大革命期間，不准自己因子彈聲而分神；儘管炮聲不絕於耳，窗外盡是血腥廝殺，他仍繼續孤獨，寫自己的詩。我說：「且看七十年後，我們對文學公正持平的信念，能否讓我們超脫這另一場革命所造成的黯淡現狀。」
我們討論的第一部作品是《一千○一夜》，這是我們熟悉的故事，敘述戴綠帽的國王為了報復王后的不貞，連續殺害新娶進門的處女，後來碰上說故事高手雪赫拉莎德，才停下殺手。我擬了一些問題讓她們思考，其中最關鍵的問題是，這些不朽的想像之作，如何對今日我們身為女性的困境有所助益。我們並非尋求藍圖或簡單的答案，而是希望能在小說提供的開闊空間和我們身處的侷促世界之間，發現些許關聯。我記得自己將納伯科夫的一句宣言念給我的丫頭們聽：「讀者生而自由，也應保持自由。」
《一千○一夜》故事中鑲嵌著故事（frame story）的結構最令我感興趣的是，它所描述的三類女性，全都成為國王暴虐統治下的受害者。雪赫拉莎德出現之前，故事中的女性分為兩類：一是先不貞後喪命（王后），一是尚未有機會紅杏出牆便慘遭毒手（處女新娘）。那些處女和雪赫拉莎德不同，她們在故事裡沒有聲音，因此幾乎完全被批評家忽略。然而她們的沈默卻是有意義的，她們毫不抵抗反駁便獻出童貞和生命。她們幾乎不存在，因為她們無聲無息死去，未留下任何痕跡。王后通姦並未奪走國王的極權，只令他失去了理智。這兩類女性（王后與處女）的行為受國王的限制，又接受王法的專橫，等於默認國王公開的威權。
雪赫拉莎德決定採取不同的策略，破除了暴力的循環。她不像國王以物質力量塑造世界，她的宇宙是用想像和思考創造出來。這給了她敢冒生命危險的勇氣，也使她有別於故事中其他角色。
我們讀的《一千○一夜》版本分為六冊，已被查禁，如今只以天價流通於黑市，幸好我在之前已買下一套。我把六冊分給她們，請她們根據故事中扮演要角的女性典型替故事分類，以便下次上課討論。
指定好作業後，我請她們一個個告訴大家，為何願意把每星期四早晨的時間耗在這裡，討論納伯科夫和珍‧奧斯汀。她們的回答簡短而勉強，為了打破僵局，我提議先以奶油泡芙和茶輕鬆一下。
這就帶我們來到我用陳舊渾濁的銀托盤、端著八杯茶進入餐廳的那一刻。在伊朗，泡茶奉茶是一門藝術，一天要上演數次。我們用的茶杯是透明的玻璃杯，小巧有型，最流行的是一種名叫纖腰的杯子，頂端渾圓，中間細窄，底部也是渾圓的。從茶色與其細緻的香味就可看出泡茶技巧的優劣。
我端著八只纖腰玻璃杯步入餐廳，杯中蜜色的液體顫抖著。就在此時，我聽見雅西得意地高呼：「烏普希倫巴！」她的叫聲像冷不防扔向我的球，令我差點要跳起來接住。
烏普希倫巴！──這句話帶我重返一九九四年春天，當時我的四個丫頭和尼馬正在旁聽我開的一門二十世紀小說課。納伯科夫的《斬首的邀請》是這堂課最受喜愛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孤獨、愛幻想的男主角辛辛那圖（Cincinnatus
C.）獨具創見的個性，使他顯得與周遭所有人截然分明，因為在小說的社會中，整齊劃一不僅是常態，也是法則。納伯科夫告訴我們，辛辛那圖在童年時就能欣賞語言的清新與美感，不像其他小孩「才說出第一個字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因為他們的話沒有對方不知道的結尾。例如某個像飛鳥或彈弓般會製造驚人效果的古代字母或烏普希倫巴。」
班上沒有人提出這個字來發問，這表示沒有人在認真聽課，因為我以前的學生有許多在畢業很久以後，仍繼續回來聽我的課。他們往往比那些為了學分上課的正式學生還專心用功。因此另找一天到我辦公室和我碰面，討論這類問題的人，就是這批旁聽生，包括娜絲琳、瑪納、尼馬、瑪荷希及雅西。
我決定和全班玩點遊戲，測試他們的好奇心。期中考有個題目是「請解釋『烏普希倫巴』這個字在《斬首的邀請》文中的重要性。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它與小說的主題有何關聯？」除了四、五個學生之外，沒人搞懂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其重點我在剩下的學期，每隔一段時間就不忘提醒他們一次。
其實烏普希倫巴是納伯科夫自創的文字之一，從希臘文的第二十個字母「烏普希龍」（upsilon）以及第十一個字母「蘭達」（lambda）衍生而來。於是在那第一天私人的課堂上，我們又玩起腦力激盪的遊戲，發明我們對這個字的新解釋。
我說烏普希倫巴使我聯想到暫緩跳躍時無法形容的快感。雅西似乎沒來由地興奮大叫說她一直覺得這可能是一種舞的名稱──例如：「來吧，親愛的，跟我跳支烏普希倫巴。」我提議每人寫一、兩個句子解釋這個字對她們的含意，下次討論。
瑪納說烏普希倫巴讓她腦海浮現小銀魚在月光婆娑的湖面飛躍的影像。尼馬事後插播：「雖然妳不准我來上課，也不會忘了我的存在：祝妳也烏普希倫巴！」對阿金而言，它是一種聲音、一種旋律。瑪荷希描述的意象是三個女孩跳繩，每跳一下就高叫：「烏普希倫巴！」對於莎娜姿，這個字是一個非洲小男孩的秘密法名。不知何故，這個字令蜜德拉想起喜極而歎的弔詭。而在娜絲琳心目中，它是開啟寶藏秘穴之門的密碼。
烏普希倫巴成為我們日漸豐富的暗語辭彙寶庫的一部分，這寶庫隨時間而增長，到後來逐漸發展成一種屬於我們自己的秘密語言。這個字成為一個象徵，象徵那隱約的喜悅，象徵納伯科夫希望他的讀者在閱讀小說之際能感受到貫穿脊椎的震顫；那感覺是他所謂的好讀者和普通讀者的分野。它也成為開啟記憶密穴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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