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摘 1 婚禮
一九○六年(清光緒三十二年),揚州人陸英與合肥人張武齡成婚。陸府送嫁妝的行列從四牌樓一路連綿到龍門巷,長達十條街。陸英的母親花了十年時間置辦嫁妝,女兒出閣後不久,她就因操勞過度而過世了。
武齡的姨娘記得陸英作新娘的時候,蓋頭一掀、鳳冠下的瓔珞一挑,大家看到新娘的眼睛,無不大吃一驚。那雙鳳眼光芒四射,隱約透露出不祥之兆-鋒芒太露了,怕不能長壽。果然,陸英在婚後十六年去世,總共懷過十四胎,留下了九個孩子。
民國以前,有教養的新娘子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她的真情實感,別人很難捉摸。像陸英,結婚當天,她得蒙著蓋頭,在轎子裡待上好一段時間;到了夫家,先在家祠裡拜祖先,然後被人攙扶著走向新房;此時婚禮已近尾聲,賓客才有緣一瞻新娘丰采。到這時候,新娘還是神情凝重,彷彿很不甘心離開娘家、告別閨中歲月似的。現代女子會在婚禮上朝來賓揮手,對著相機笑,舊社會的新娘可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她扶著喜娘姍姍步入洞房。照禮俗,娘家的親人不出席婚禮,所以伴隨新娘的人都是男方的親屬,個個都是多子多福、為人稱羨的好命婦人。
新娘過門那天,身邊只有一個體己人。這體己人不是她的至親好友,而是父母雇來照應她的伴娘。伴娘專習此業,伶牙俐齒,口彩連篇。她把新娘烘托得更出色,又施展口才,在新娘最尷尬的時刻滔滔不絕,及時替她解圍。新娘原本深處閨中,何曾見過這麼大的陣仗,保持沈默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她不習慣露臉,更不習慣被這麼多好奇的人圍觀。想到眼前的洞房花燭夜和將來的生活,心情更加緊張,往後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應付了。
直到陸英去世後許久,她的婚禮還為張家女眷所津津樂道。她們記得陸英和新郎坐上婚床後,女客在房裡遍撒金錢和花生等乾果,祝福新人多子多孫,這時伴娘唱了個小曲兒:
小小秤桿紅溜溜,
我替新人挑蓋頭。
蓋頭落床,子孫滿堂;
蓋頭落地,買田置地。
揚州位於大運河邊,是個繁華的商業城市。陸英從揚州遠道而來,嫁妝取道長江而下,航行兩百多公里,越蘇皖邊界,抵達安徽蕪湖;此後一百三十公里路先轉入大運河支流前行,再轉走陸路,最終抵達合肥。我們不知道一路上有多少人在保護陸英及其隨從,也不知道這些保鏢是從合肥來的,抑或是陸家在揚州雇的。至於一路上可曾遭土匪騷擾,也不得而知。帶著這麼值錢的物事上路,成語說「窺斑知豹」,想必易遭盜匪覬覦。
安徽這地方一向不平靖,旅客安全堪虞。黃河、淮河經常氾濫成災,間以旱災、蝗禍,使淮北地區民窮財盡,風雨飄搖。淮北人少作防災的準備,也不積極改變處境,見到大勢不妙,就往江南城市遷徙,情況稍好,又轉回鄉來。有清一代,他們幾乎一直採取這種生活模式。方志上說淮北人既悍且惰,喜剽奪,「農苦而不勤。播種既畢,旱澇皆聽之於天」,卻又「動輒招群相鬥,錙銖爭較」。安徽其他地區及鄰省浙江、江蘇的人說淮北人盡會鬧事。他們覺得淮北人簡直無所不在,四處搶劫,要不然就是衣食無著,四處求告-非匪即丐。
十九世紀時,山東、河南兩省部份地區及安徽省多處遭淮北捻匪蹂躪。捻匪原先與一般盜賊無異,所犯之事不外乎殺人、搶劫、勒索、綁架、走私等等,到了一八五○年代(清咸豐年間)才壯大成叛亂朝廷的主力。一八六八年(同治七年),清廷靠淮軍平定了捻亂,但仍有人繼續以劫盜為生,以致安徽鄉間富戶大都自雇鄉勇,並築牆、挖壕溝保家。在宅裡過日子還算安全,但一出去,就可能與盜匪不期而遇。盜匪會向富人需索財貨、過路費,甚至擄人勒贖。直到六十年前,士紳人家的婦人、閨女出門到十幾二十里外走親戚時,通常還寧願步行,不敢坐轎,穿著也很樸素,希望外人把她們和雇來的保鏢看成一家人。
一九○五至一九一○年間(光緒三十一年至宣統二年),不只淮北,安徽各處的生活都不好過;武齡在一九○六年成婚,那年的景況特別糟。水災、旱災、風災、蝗禍相繼而來。受天災波及的縣分多達四十餘個,全省三分之二以上地區都遭洪水侵襲。人民為飢餓所迫,四出搶掠。例如徽州城裡,就有農民集群洗劫多家糧店。不過蕪湖附近傳來的消息最嚴重:四月,一幫亡命之徒擁上甫從東邊航入省境的運米船搜索糧食;十一月,數以千計的飢餓農民衝入地方士紳的宅院搶糧,其他東西也能搶則搶。
陸英一家人約莫就在此時途經蕪湖。這趟旅程想必十分艱險。最令人費解的是究竟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樁婚事。四十多年來,張家一直安排子女與同縣的劉、唐、周、李姓人家通婚,這次為何大費周章,要武齡和一名揚州女子結為連理?揚州在江蘇省,距離合肥約三百三十公里,揚州人所說的方言也與合肥不同。而陸家又為什麼允婚呢?他們明知與張家聯姻得陪送可觀的妝奩,長途運送,風險不堪設想。
我們知道,張武齡的祖父張樹聲也娶過一位陸姓女子。我們又知道,陸英家原籍合肥,清朝才遷往揚州。或許這兩個陸家是有關係的?不過還有別的說法。張家女眷說,陸英是位不凡的女子,二十一歲時,就以賢良能幹、進退合宜著稱。相形之下,她姊姊的姿色才情就落了下風,沒能成為武齡的對象。
在舊社會裡,不僅嫁女之家想到吉期將近就輾轉難眠,取婦之家也一樣心煩意亂,既不放心把家務交給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又怕媳婦入門後不能多生兒子-想到了「嗣親」的問題。就張家的情形而言,因為武齡是長房世系的繼嗣,所以長輩對他的婚事特別操心。武齡的祖父張樹聲有八個弟弟,因此張家在張樹聲這一世共有九房。武齡是張樹聲這一房的繼嗣。雖然他是從五房過繼來的,但在宗族組織裡,從他進入長房那天開始,他便是張樹聲的孫子,也是長房長支的後裔了。他的嗣父在張樹聲三個兒子中居長,正室無所出,妾僅育有一女。他逝世時四十九歲,武齡年僅八歲。武齡的嗣母自然希望他早早傳宗接代,這也意味著武齡的妻子要有能力照顧他(結婚時他才十七歲),並協助他管理可觀的田產。此外,一九○六年時,雖然張樹聲的兒子均已先後故去,他們的妻妾(總共五人)可都還在,亦未分家。張武齡的妻子也得照料她們,並管理為數眾多的帳房、保母、工人、廚子、門房、花匠等等。
新娘比新郎年長,是合肥的風俗。陸英比她丈夫大四歲。陸張兩家不論財富或地位都不相上下,從陸英的嫁妝就可看出父母多麼重視這樁婚事。在張家女眷記憶中,嫁妝實在豐厚,無所不包:從金銀首飾、珍珠、翠玉,到各式各樣奢華的物事、家居用品等,凡是想得到的東西都一應俱全,連簸箕上都掛了銀鏈條。婚禮後三天,陸英的兄弟來訪,也代表女方發給僕人豐厚的賞錢。大家都說,自始至終,陸英的父母都使出了渾身解數。這番豪舉看來確實博得了新郎全家的歡心。不妨說,父母的護犢之情在隆重的送別式裡展露無遺-此後再也沒有機會了。這樣做,無非是想為女兒的新生活打下最有利的基礎。
在張家家族史上,陸英像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她是全家的支柱,是大家的榜樣,但沒人能精確地形容她。子女記得她在世時,家裡的氣氛總是那樣和諧寧謐,從來沒人發半句怨言;他們說,那全是母親的功勞。子女記得她塑造的氛圍,可記不清她這個人,對她的模樣、她說過的話,印象都不真切。十八世紀史學家章學誠想必會稱陸英為「靜女」。她的長處在於貞靜,嚴以律己,待禮而動,謹守法度。「女子佳稱,謂之靜女。」章學誠如是說,因為「靜則近於學矣」。
在章學誠那時代,男性文人鼓勵婦女吟詩作賦、幫她們刊行作品,蔚然成風。章學誠稱這些男人為「無恥妄人」,說他們的女弟子「何其動耶」,並稱女性進軍文壇是受到蠱惑的結果-男人欺騙女人,而女人又欺騙自己。他在文中稱這些男人為偽君子,看似愛才,其實暗藏色心:「彼假借以品題,不過憐其色也。無行文人,其心不可問也。嗚呼!」為他們所鼓動的女子則汲汲於「踰閒盪檢」,所寫雖不外乎「春閨秋怨,花草榮凋」,仍然樂此不疲。章學誠敬重的女人清一色都是「靜女」,是知所當止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