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林珍藏區--解讀村上

如何品嚐村上春樹？／董倩宜

在台灣的村上春樹熱開始很久以後，我才開始接觸村上文學。記得當時第一本看的是《遇見100%的女孩》。讀完之後只覺得很怪異，甚至覺得「有點難看」。不久，同事推薦我看《尋羊冒險記》，那時才發現村上長篇作品中所散發的特殊魅力，記得那時是九月時分，剛好安排了一趟美國行，便不辭辛勞地將《尋羊冒險記》帶上飛機，伴我安渡漫長的旅途。

每次讀村上，都會被吸進他充滿想像力的文字，再回到現實時，總有一陣恍如隔世的錯愕。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這種感受最為強烈，書中情節深深刻在腦海，甚至延續到夢中。記得曾在某個夢境中，見到一些小學同學，容貌都還是小學時的模樣，其中有一個男生很會畫畫，他告訴我他以後要當「計算士」，我很興奮地問他：「你有沒有看過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面的主角也是計算士耶！」他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後來我們一行人一起到了一個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感覺像是個洞穴，上面還有冷水滴下來，洞穴四面充滿肅殺的氣氛，並且可以感覺到身旁有許多雙虎視耽耽的眼精正窺探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你也許已經猜出是那裡了吧！沒錯！就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黑鬼」出沒的地方。

百分之百的感覺

常常很希望村上的作品能拍成電影，那一定也蠻好看的。只是話說回來，許多巧妙的比喻和細膩的感官、心裡描寫是無論如何也拍不出來的。例如你如何營造出「像果凍般濃厚冰冷的黑暗。」（舞．舞．舞 (下), P.256）？而且「這不是隨著時間的經過眼精便會習慣的那種半吊子的黑暗，而是完全的黑暗。就像用黑色顏料重覆塗了好幾層又好幾層似的深得沒有縫隙的黑暗。」（舞．舞．舞 (上) , P.104）你又到哪裡去找長著「一副像夢一樣形狀的耳朵。大概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而朵」的女孩？（尋羊冒險記 , P.37）當然還有村上春樹心目中「百分之百的女孩」雖然「並不怎麼漂亮的女孩，也沒穿什麼別緻的衣服，頭髮後面甚至還殘留著睡覺壓扁的痕跡，年齡很可能已經接近三十了。」（遇見100%的女孩 , P.19）但是那種「百分之百」的感覺，恐怕連最優秀三造型設計師或化妝師，也塑造不出來吧。

雖然村上的想像力有時會天馬行空，狂野而難以掌握，但他對於「氣味」的描寫卻相當親切，輕易就能勾起你心田深處對於某種氣味的回憶。例如在「五月的海岸線」中，有一段「被太陽曬過的柏油路燙得不得了，一面跳著一面走噢，有時會下一陣午後陣雨，燒熱的柏油路面吸進去的雨水螢出的氣味，我喜歡得不得了。」小時候住在鄉下時，門前的柏路也會在夏日的午後陣雨時散發出這種氣味。我和妹妹把它叫做「下雨的味道」，不論喜歡與否，它帶給我的都是濃濃的鄉愁啊！此外，還有「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那位胖女孩的「頸根飄散著古龍水的氣味。好像夏天的早晨站在香瓜田的那種香氣，那香氣讓我有某種不可思議的感覺。」（P.23）我不禁猜想她是否為 "OK One" 或「一生之水」的愛用者？說到這位胖女孩，村上在描繒她身體時所用的文字相當有意思。「她的身體，簡直就像夜裡下了大量無聲的雪一樣，長了好多的肉。」（P.23）「她的身體像小孩一樣又像大人一樣長得很奇妙。像一般人的身體渾身塗了果凍一般，白皙柔軟的肉豐滿地附著。……手臂、大腿、脖子、肚子周圍都真的膨脹起來，像鯨魚一般的光滑。」（P.430）而胖女孩對自已的身體也很有信心，還說：「要長這些肉還真不容易呢。飯也不能不多吃，蛋糕和奶油之類的也是。」（P.430）村上對肥胖的這番正面描寫，應該大肆宣揚，也許能夠打破世人對「瘦才是美」的迷思，而發展出「美好的胖法」，再也不必受節身、減肥之苦。

筆下人物常「自省」

除了對人、物的描寫頗具創意，令人印象深刻之外，村上筆下人物常做的「自省」有時亦格外令人動容，並且發人深省。如《發條鳥年代記》的主角岡田亨和妻子久美子因藍色面紙、花紋衛生紙和青椒炒年肉而發生小小的爭執，岡田亨發現結婚六年了，他竟然一直不知道久美子討厭那些東西。雖然這似乎只是一些無聊的芝麻小事，但岡田亨卻不安地覺得那其實是很嚴重的大事。他不禁懷疑「我是不是有一天能夠知道那全貌呢？或者我到最後為止依然對她不太了解就那麼老下去呢，而且死去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這樣過著的結婚生活到底又算什麼呢？而且和這樣未知的對象一起生活，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我的人生又算是什麼呢？」（第一部鵲賊篇 , P.44-5）在婚姻生活中，我們常常自以為很了解對方，但事實上果真如此嗎？也許有一天你也發現和你同床共而的伴侶竟然像個你從來都不認識的陌生人，那種感覺應該很可怕吧！讀了岡田亨所說的一段話，我不禁再三提醒自已，不要把另一半的愛視為理所當然，而必須好好經營婚姻，用心地去了解對方。當我們都老了以後，再回顧相伴的數十載歲月，也許就能比較沒有遺憾吧。

其實村上的作品最吸引我的部份，並不全是離奇轉折的情節，有時反而是主角什麼「重要的事」也不做，只是悠閒地做些家事雜務的過程。像前面提過的岡田亨在失業期間，就很欣然地在家做「家庭主夫」，做飯、洗衣、買菜、游泳等，都是他享受閒散家居生活方式。因此閒居在家時，我也喜歡在做家事的時候，想想小說人物在做家事的景況，再配上電影配樂，想像自已是電影或小說中正在做家事的主角，這樣做家事不但一點也不枯燥，反而覺得自已動作很優雅，就像一部畫面優美的電影呢。

說到做家事，村上迷應該都會發現村上作品中的主角常在做飯，而且通常是自已一個人吃。其中最常出現的料理，要算是義大利麵。在「義大利麵之年」中，他寫道：「基本上，我是一個人煮義大利麵，一個人吃義大利麵。由於某種原因，和誰兩個人一起吃也不是沒有過。不過我還是喜歡一個人吃，我覺得義大利麵好像是應該一個人吃的料理。至於理由何在，則不清楚。」（遇見100%的女孩，P.126）除了欺大利麵之外，你也可以從村上的作品中覺到一些下酒小菜的作法，例如「把菠菜用開水燙熟，和小白魚乾拌一拌，輕輕灑一點醋。」（舞．舞．舞 , P.120）或者「山葵漬和蘿蔔泥加切細的魚肉山芋片涼拌，橄欖油和大棑加少量義大利臘腸和馬鈴薯後一起炒……」（舞、舞、舞 , P.122），甚至是「半肉薄片、洋聰、青辣椒和豆芽，用中華炒菜鍋大火一炒，灑上鹽巴和胡椒，澆上醬油。然後最後再唰啦一聲澆一點啤酒。」（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鵲賊篇 , P.87）這種正餐料理。就實用觀點來看，村上作品中還真有少生活應用上的參考價值呢！

作品透露生活哲學

此外，村上的一個關於「沙發」的論點，則可說饒富趣味。「我常常相信沙發的選法可以顯示出一個人的品味－這或許也是偏見－我想。所謂沙發這東西是不可侵犯的牢固世界之一。但這只有坐慣優良沙發被養育長大的人才會懂得。就像讀好書，聽好音樂長大的一樣。……買好的沙發卻需具備相當的見識。經驗和哲學。雖然花錢，但並不是出錢就可以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 P.61-2）當你需要讚羡某人的沙發時，不妨借用村上的這番沙發哲學，相信他／她一定聽得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從「洞穴」談到「氣味」，再從「胖女孩」談到「沙發」，其實村上的作品不是用來分析、歸納的，而是要用心去讀、去感受、去想像、去回味。對我而言，村上文學總是那麼特別，那麼引人入勝。當然閱讀村上需要一點耐心，然而一但你進入村上的世界，也就進入了一個獨特的，令你無法抗拒的異次元空間。而這個空間的景象，也只有靠你自已去體會了。 最近又有一趟旅行，帶那本村上去讀呢？可是手邊的村上又都已經讀過了……Why not？村上的書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啊！

~原載1997年9月《日本文摘》；Post Time： 2000/10/30 （村上春樹網路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