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ＢＯＯＫ４嗎？──讀村上春樹的『１Ｑ８４』

．來源：文／楊照
（原文網址：http://tw.myblog.yahoo.com/mclee632008/article?mid=5078&prev=5134&l=f&fid=10）

『１Ｑ８４』出版了第三冊，書末最後一段是：

「她向空中輕輕伸出手。天吾接住那手。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裡，彼此一邊合為一體，一邊無言地凝視著浮在極近大樓上方的月亮。直到月亮被剛剛初昇的朝陽照射下，急速失去夜晚的深濃光輝，變成只是掛在天邊的灰白切片為止。」 然後是括號包住的──（ＢＯＯＫ３終）。

村上春樹沒有寫「全書終」，只願意告訴讀者：這部很長的小說第三部到此結束了。可是，這意味著有還是沒有接在第三部後面的第四部呢？

的確啟人疑竇。因為一年前，『１Ｑ８４』剛出版，一次出了兩冊，第二冊結尾也是寫（ＢＯＯＫ３終），村上春樹也沒有明講這部小說結束了沒。不過，一項重要的訊息讓很多讀者，快快就猜到兩冊本的『１Ｑ８４』應該未完。村上春樹明白講過：『１Ｑ８４』是他寫過的小說中最長的一部，可是第一、第二兩冊加起來的份量，還不及他之前另一部大長篇『發條鳥年代紀』，和另一部長篇『海邊的卡夫卡』在伯仲之間，村上春樹對自己作品的了解、還有他的基本算術能力，不會那麼差。

果然，加上了第三冊，『１Ｑ８４』已經成了村上最長的作品了。也因此我們無法再以這個外緣因素來猜測小說寫完了沒，只能進到文本，從文本中找線索。

文本中支持會有第四冊的理由，最強烈的是──書中留下了許多沒有解釋的事情，而且不少是很核心的主題，懸宕在空中。例如製造「空氣蛹」的little people的來龍去脈，他們又為什麼會和「教團」發生關係呢？那出現在青豆和天吾住處，堅持在門口敲門要收ＮＨＫ收視費的，真的是天吾的爸爸嗎？他如何一邊躺在「貓之村」的療養院裡靜靜死去，一邊回復收費員身分去騷擾他們？這樣做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離開天吾住處之後，深里繪去了哪裡，她可以就這樣消失嗎？

這些的確都是重要的問題。不過換個角度看，我們卻也不能有把握，村上春樹會為了解釋這些問題，就願意、必須寫第四部續篇。別忘了，村上春樹小說最特別、甚至最迷人的地方，正在於他對小說世界裡謎樣狀態的容忍度，比大部分小說作者，比更大部分讀者，都要寬得多。

早在二十多年前，村上就寫過小說「電視人」，裡面比正常小三分之一的「電視人」，倏忽出現在人家家裡、辦公室，忙著搬運、裝置電視，還會突然了然一切地說出：「你太太不會回來了。」這樣的話，他們怎麼來的，後來又怎麼去了，村上春樹就從來沒有解釋過，更奇怪的，他小說中被「電視人」侵入、騷擾的主角，也從來沒有覺得需要去追究。

還有，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主角進入了寒冷的另一個世界，在圖書管裡認識的那個溫柔的女孩，等到他逃離那個世界，也就被棄置在原處了，村上春樹同樣沒有告訴我們她後來的下落。

村上春樹小說中未解釋、不解釋的事情，往往和被解釋、解答了的一樣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話。很多不解釋、無法解釋的情節，挑激讀者的好奇與不安，有時反而特別令人難忘。尤其常見的，是與父親有關的事，小說中經常有怪誕詭異的描述，怪誕詭異到無法解釋，而村上春樹也就留著不予以解釋。『海邊的卡夫卡』書裡不也有化身成為「約翰走路」威士忌酒標上那個人形，無情地殺著貓，最後死於中村先生手中的父親？

或許，對村上春樹來說，父親最核心的形象，就是怪誕詭異而且不可解釋的？父親隨時可能作出讓兒子驚嚇且近乎絕對無法理會的事。如果父親是這樣，那麼表現、描述這樣的父親，唯一的方式就是讓父親的行為讓敘述者猜疑不透，當然也就讓讀者猜疑不透。驚嚇、疑惑，而非理解、領悟，才是村上春樹真正要傳遞給讀者的「父親意義」吧？

沒有人比他更擅長營造這種驚嚇、疑惑效果了。先讓讀者彷彿身臨其聽到那收費員反覆騷擾、恐嚇青豆的字字句句，再經由天吾的請求揭示了那收費員可能是天吾父親的某種魂靈存在，我們還真的嚇了一大跳，也因而推翻了之前對天吾父親的形象，原來，我們還不認識、甚至永遠無法認識這個父親。我們和他兒子一樣（或許和所有的兒子一樣？），只能和父親之間維持一種驚嚇、疑惑的被動關係。

或許，儘管有那麼多殘留的問題，村上春樹不會再寫第四冊了？不無可能。在情節上，『１Ｑ８４』最像『發條鳥年代紀』，兩者都是寫男女愛情的，而且都套用了一個「英雄救美」的類型模式。『發條鳥年代紀』中，是丈夫下到深黑的井裡，堅持要到另一個世界救出妻子來。『１Ｑ８４』則是青豆在那浮著兩個月亮的恐怖世界裡，堅持要找到童年時給過她僅有溫暖的同學、情人天吾，讓兩個人回到現實、安全的世界來。

而且這兩部小說，還有一個神奇的連結，就是那個其醜無比，到處惹人討厭的牛河，這個角色兩部小說中都出現了，『１Ｑ８４』的第三部，他甚至被村上提升了地位，跟青豆、天吾平起平坐，輪流提供敘述觀點。

第三冊的結尾，青豆救天吾的故事完成了，兩個世界的連結重新打開了。他們回到原來的世界，小說也就應該結束了。

但，他們真的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嗎？高速公路的大看板上，那隻老虎的方向不是改變了嗎？青豆不是懷疑他們逃離了「１Ｑ８４」卻進入到另一個也仍然不是原本現實的世界了嗎？然而，就算那不是原來的世界，卻也明明確確不會是被青豆稱呼為「１Ｑ８４」的那個世界了，因而後續的事，如果有的話，應該不屬於『１Ｑ８４』，而是另外一個書名、另外一本小說了吧？

在那如果會有的後續小說中，我希望村上春樹能夠像復活牛河一般，復活『１Ｑ８４』裡的一個角色──Tamaru，他在這部小說中，尤其是第三冊中，實在太神奇了，幫忙解決了所有麻煩、複雜的問題，神奇、方便到令人不安，這個人應該值得有他自己的來歷與感受，愉悅、痛苦及困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