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核心價值邁進 超越台灣主義(上)

☉ 龍應台

這一篇,是我針對台灣文化之爭的最後一篇,此後暫不再就此發言。作為一個自認為誠實的知識分子,言所應言,但是言責也有盡時。該說的話,都說了;長夜漫漫,文明的燭光,閃爍難辨。


養豬戶的女兒


我是一個鄉下警察的女兒。鄉下警察的待遇太差,養不起四個孩子,所以鄉下警察的妻就去編織魚網。一天織十個小時,可以掙八十塊錢。她同時找到一塊荒地養豬,每天清晨到爛泥潭中割牧草做為飼料。因為結網,她的手摸起來像繩索一樣粗;因為牧草割 手,她麻粗的手經常流血。

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摸著黑上船,清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岸是他們妻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的方 向。

老兵通常孤獨一生,往往死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覺。那能娶妻的,娶的通常是比他們更邊緣的人。從原住民部落出來,那眼睛深邃的女人背著孩子,在防空洞上種絲瓜。

鄉裡有個大陳村,大陳人穿著在我看來是「古時候」的衣服,講一種聽不懂的語言。梳著髻的婆婆艱難地彎身,在牆角燒煤,一群雞在她腳邊。

我心目中的「有錢人」,是鄉裡的醫生。他說閩南語,但是用日文夾著德文寫藥單。似乎知道這外省鄉下警察連孩子的感冒藥都難以負擔,他通常不收錢。而真正繳不起學 費時,警察妻就?腆地去向醫生借貸,醫生把錢放進她手裡,說,「小心孩子,不要感 冒。」

那鄉下警察兼養豬戶的小孩,我,講一口土氣的閩南語,就在外省老兵、部落原住民、倉皇撤退的大陳人和閩南漁民的沈靜的溫柔環抱中長大。幫母親餵完豬之後,來到父親面前;這湖南來的鄉下警察脫了制服,坐在醬油色的竹椅上,他的白色汗衫已經被洗得稀薄,幾乎就是破爛了。就著電力昏昏的燈,站著,我開始背誦「滕王閣序」。這是一九六七年的台灣。

一九九五年九月,以政務官的身份我站在台北議會接受質詢,青天霹靂而來的不是質詢,而是指控:「你,不是台灣人!」當我修復地層下陷的林語堂、錢穆故居時,隆隆的指責是,「林語堂、錢穆都是中國人,不是台灣人;你為什麼修他們的房子!」當我試圖將二二八紀念館以公開競標的方式尋找經營者時,我必須忍受被指為「文化殺手」,「外省文化局長在消滅台灣本土文化!」而時不時,一張匿名的傳真信會交到我手上:「中國人,滾回去!」

三年半,不吭聲,只是分秒必爭地把事情一件一件做出來。我可以面對叫囂震天,不眨眼、不說話;我的篤定從哪裡來?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滿面滄桑的漁民,那喝醉了就痛哭失聲的老兵,那逃走又被追回來的部落女人,那無法與人交談的大陳婆婆,那在診室裡聽貝多芬的醫生,那鄉下警察和他養豬織網的妻子;這些鄉人從未叫囂,卻給過我一生用之不盡的溫暖和信任。什麼是台灣人?不必由你來告訴我。

簡單的公式簡化了真相

北社副秘書長王美琇女士用「兩種文化想像」來解釋台灣目前的社會分裂來由(「人間」副刊幾月幾日):一種是「蔣氏政權撤退來台後,在台灣社會不斷透過其所掌控的文化、教育、傳播的力量,有意識和有計畫的長期形塑台灣人民的民族想像──我是中華民族、我是中國人。」另一種就是「從土地情感、共同的歷史記憶與生活經驗自然而然形塑而成的。」而台灣之所以發展出民主,就是由後面「這股由土地情感自然而然形成的共同體想像,與長期黨外政治運動相結合,而迸發出推動台灣向前邁進的最大能量。」但是阻礙這種能量向前邁進的,就是前面那一股「蔣家政權官方」操弄所培養出來的「中華民族與中國人」的「想像共同體」。

既然民主的障礙來自「中華民族的文化想像」,作者認為,「要消除台灣內部盤根錯節的族群問題,以及建立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方法就是「全力形塑以台灣為主體的『想像共同體』,並且盡一切努力去創造何謂『台灣人』(當然包括五大族群)的文化想像。」

這是一個線條分明的公式:蔣家政權=官方=中華文化=中國人=反民主;土地情感=人民=台灣文化=台灣人=民主。未來努力的方向,就是把前面這條方程式刪掉,剩下就是美好的「公民社會」了。這幾乎就是近數年來民進黨執政的思維主軸。再度獲得執政權,民進黨人已經提出要以文化論述來「形塑」台灣文化,這個公式因此值得我們探討。

公式總是有幾分道裡的,但是容易失之簡單,套在錯綜的歷史和複雜的情感上,就會簡化了真相。譬如說,所有對中華文化或民族有所認同的,都是國民黨愚民的結果嗎?不見得。台灣在國民黨來台之前幾百年期間,漢文私塾和詩社就很發達,異族統治時,「中華民族」情緒更是一觸即發。讀一讀熱愛台灣的巫永福先生在日據時代的詩吧:

「未曾見過的祖國/隔著海似近似遠/夢見的,在書上看見的/流過幾千年在我的血液 裡……還給我們祖國呀/向海喊叫/還我們祖國呀!」或者被尊稱為「台灣新文學之 父」的賴和:「家國興亡有遺恨/子孫不肖負前功。」

很多人,或許在歷史的演變中拋棄了這種認同,但是也有許多人保留了這種認同,可能由於「蔣氏政權」的洗腦,但也可能由於他喜歡唐詩宋詞,因為他嚮往大山大水,因為他對傳統戲曲情有獨鍾。就好像今天對日本保存好感的人,不見得都是因為日本殖民政府的洗腦一樣,文化情感是極其複雜的東西。那麼不管什麼原因保留了對「中華民 族」和「中華文化」認同的台灣人,是不是就應該被視為違背「台灣主體性」,被排除 在台灣的烏托邦之外呢?茄萣鄉的漁民、老兵、原住民、大陳婆婆、鄉下警察,因為歷史經驗不同,心中的「文化想像」可能有層層紋路齒牙交錯,他們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有權利做自己的堅持呢?誰又有資格去規定他們「應該」有什麼樣的文化想像?

共識,是要有的,但是共識的達成,是經過自然而平等的溝通交流,還是由現在新的政權「透過其所掌控的文化、教育、傳播的力量,有意識和有計畫地長期形塑台灣的民族想像」?

 

(c) 2004, China Times Publishing Co. 服務電話:02-2304-7103 【讀者服務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