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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瑞紅序
金瓜石的天空無限遼闊
.夏瑞紅
大風大浪後,她,在山谷深處靜聽微雨……
她曾有一段當電影明星的流金歲月。
她在名利繁華中豪醉過,
也收拾過繁華破碎後的憔悴。
她總是袒開真心,將愛情毀滅的劇苦,一仰而盡。
她一直拚了命要做自己。
她,是一個強韌的女人。
明天她的專欄——《金瓜石的天空》在浮世繪版溫柔登場!
1997年1月13日,龍君兒「金瓜石的天空」專欄在浮世繪版登場的前一天,我們做了這則預告文案。在反覆斟酌文案的同時,內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問自己:是嗎?龍君兒是這樣嗎?妳真的認識龍君兒碼?
其實,我一點也不敢給「龍君兒」貼標籤、下定義,這則有點戲劇意味的文案,忠實吐露的,恐怕更是我個人對龍君兒「戲夢人生」的一串驚嘆。
第一次和龍君兒見面是在十一年前。那時我是《時報周刊》記者,她是剛結束紐約流浪寄旅,帶著新任丈夫返台定居,興奮地應接媒體的電影明星。和電影裡那個飄逸空靈的龍君兒比起來,眼前這位龍君兒顯然太頑皮、太聒噪,也笑得太大聲了。
她熱烈形容異鄉浪漫戀情。
她昂首自封「大女人主義者」。
她慷慨放言管它去星海浮沉、人生起落。
她不只嘴巴在動,眉、目、手、腳……,甚至頭髮,全身都忙得不亦樂乎,講到渾然忘我、旁若無人。
那幾乎是一場繁華縟麗的演出!但真正觸動我的,是我隱約瞥見、躲在「幕後」的那個小小孩。那個小小孩非常認真,又有點被「寵壞」的蠻橫,她不許你不注意她,一秒鐘也不行。
她,讓我覺得,龍君兒和我採訪過的影劇人物不大一樣。
那之後,龍君兒開始忙碌,新聞不斷,生產、復出拍電視連續劇、開餐廳……,這些採訪工作自然都派在我頭上。我一下子去喝溫馨居家風咖啡館的開幕雞尾酒,欣賞龍君兒用新鮮蘭花裝飾餐盤的巧思;一下子又趕赴重金屬搖滾樂新潮吧的創立記者會,聆聽龍君兒闡述她結合餐飲與多元文化的夢想;一下子挖掘她相隔多年再當媽媽的心情;一下子又要打探她重返螢光幕的遭遇……。就在連我一個記者都感到有點眼花、吃力的時候,龍君兒世界的劇情突然急轉直下。
首先是電視劇工作不順利、捲入官司、餐館經營受困,接著是離婚、生病……。我看著龍君兒瞪大佈滿血絲的眼睛、厲聲控訴;看著龍君兒縮在沙發上啜泣,像一片枯葉;看著龍君兒在安眠藥未退的恍惚中說:「我沒關係,妳不要擔心,我只是有點昏,不小心摔下樓,頭上縫了十幾針……」
我也看著孤單絕望的龍君兒,竟然就這樣信任了我,把我當真正的朋友了。
然而,那陣子早晚必須打電話確認龍君兒平安無事才能放心的我,究竟是關懷龍君兒的朋友呢?或只是勤快的記者?我有點心虛。
若作為一個朋友,我只想龍君兒藏起來療傷止痛,什麼也不要再說了;作為一個記者,我握有許多「一手資料」,趁熱炒作,正好滿足市場口味。我該怎麼交稿呢?我的分寸在哪裡呢?就在微妙的矛盾中,我寫下了我在《時報周刊》關於龍君兒的最後一篇報導 ——「謝謝你曾經愛過我」,交代她的離婚事件。
龍君兒的新聞自此才暫告一段落,後來再上報,竟是她清新亮麗的結婚照。
那時我已轉調至《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龍君兒來電告訴我,她打算處理掉所有不必要的「身外之物」,然後全家到鄉下去過簡單的生活。我當然高興她找到新的生活目標,也由衷祝福,但總猜想她不過說說吧,奢華慣了,要簡單怕是不簡單。不料,她真的離開台北,跑到偏僻的山坳裡去安家落戶。
之後,我偶爾接到她的電話,談的都是經濟的窘狀、生活的困難。颱風把屋頂掀了、豪雨讓全部家當泡湯、繳不出電話費被停話……,她也曾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她去看影劇圈老友、某明星,人家送她十幾條用過的、不要的口紅,她把口紅一一挖到小調色盤裡,變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口紅盤」,好用極了……。
想像中,龍君兒的生計似乎已到「山窮水盡」,我特別找一天去探望他們一家子。但,竟然我看到的是,掛滿龍君兒的油畫、攝影作品、小手工藝的挑高客廳,利用「廢物」DIY的桌椅櫥櫃,可以眺望大海的木窗,童話般的廚房、臥房……,一個陽光燦爛的龍君兒城堡。
我早該料到,向來好強的龍君兒,再窮也絕不肯屈服寒傖的角色;而且她渾身管不住的創作細胞,即便返到末路死巷,也必定要殺出一方藝術舞台供自己揮灑。
十二年了,這一路走來,任誰都要說這女子命運坎坷吧!但會不會這正是龍君兒自己要的劇本?非得這般驚心動魄的「烈戲」,狠狠纏縛著她的、熾熱的慾望,才能被點燃、焚燒,然後還她的生命安靜與清涼?
如果能試著用筆整理心情、記錄敢事,也許可以讓自己不至於太「入戲」,稍稍減輕一點焦躁灼苦吧!我一直想給龍君兒這個小小建議,但一直到多年後,有天早上她打電話給我,才正好有機緣說出來。
在電話中,她說要跟我講個笑話:「剛搬到金瓜石的時候,妹妹(龍君兒的小女兒貓靈)去上學,同學們都問她:『好奇怪喔!妳爸爸、媽媽都不姓金,為什麼妳姓金呢?』(妹妹從龍君兒前夫姓)結果妹妹回答:『因為我家住金瓜石,所以我姓金啊!』妳說好玩不好玩?我們家四口四個姓(龍君兒還有一位與第一位丈夫所生的女兒)!真不知道我這媽是怎麼做的喔!」電話那頭傳來龍君兒的哈哈大笑。那笑聲很輕快、很可愛,我至今難忘。
那是認識龍君兒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能輕輕放下對這個朋友的牽掛了。我跟著她笑,並目急忙嚷道:「快寫下來!快寫下來!」
我把我能想到的一點寫作的建議說給她聽,但她不相信她能做到。而我也很不夠意思,居然沒時常打電話去「督察」一下,就這樣晃眼又過一年,直到九六年底,因為企劃「浮世繪」這塊新的文藝副刊,臨時跑去向龍君兒討稿子,她為了幫我,只好硬著頭皮、咬緊牙根、開始拚命爬格子。
我用「拚命」一詞,絕非誇張、打趣。龍君兒一聽要在報上寫專欄,就慘叫了好幾聲「嚇死我了」!她深怕她的文章對讀者「毫無貢獻」,所以光選定題目,大概就得花上三天三夜,然後再用兩天兩夜咬文嚼字,兩天兩夜左刪右修,就這樣,整整一個星期都泡下去熬一篇千把字的稿子。
龍君兒的專欄寫得好不好?這由我來說,怕是不太客觀,我想只要仔細讀讀這本書,朋友們必定心裡有數,在這裡我至少能保證的一點是,龍君兒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她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嘔心嚦血而來的,絕非時下流行的、請「影子作者」代筆;而且,我們在編輯上做的潤飾,可以說微乎其微,主要刪修的只是顧慮到可能造成人事困擾的一小部分。
為了給龍君兒打氣、壯膽,我老是對她心戰喊話:「妳只要誠實面對自己,老老實實去寫就對啦!」結果,她真的什麼都「實話實寫」,但那樣公諸報端,怕會造成不必要、而且也絕非她所願的誤會、甚至傷害,所以,我有責任為她「遮攔」一下。
「金瓜石的天空」專欄每週二能在浮世繪版「站台」長達一年,而且從無脫稿紀錄,現在又能圓滿集結成書,說實在的,我很為龍君兒驕傲,這一年來,為了這專欄,真的難為她、辛苦她了,我必須代表浮世繪版的同事們(董雲霞小姐、盧美杏小姐、陳斐雯小姐、余瑤傑先生、楊莒蓉小姐),向她深深致謝。
富然,也感謝妹妹貓靈為這專欄製作生動可愛的插畫,她可是很有個性的小小畫家喔!另外,我要特別感謝吉米。
如果說,人生的這一切無常、滄桑,畢竟也只不過是戲,那麼,也許我們可以說,就因為有吉米這樣不平凡的男主角,龍君兒才終於能演出,她這輩子最自在、也最滿意的一齣戲——無限遼闊的、金瓜石的天空。
(本文作者為《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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