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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脖子醜死了
我的脖子醜死了。我說的是真的。如果看到我的脖子，你可能也有同感，但是出於禮貌，你可能不會表現出來。如果我跟你談到這樣的話題──像是「我簡直受不了我的脖子」──你一定會說些好聽的話來敷衍我，像是「真搞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啊！」當然，你是在說謊。但是我原諒你，因為我也常常說這類的謊言──大部分是對朋友說的。她們說心情不好，就因為眼睛下面出現了一點點眼袋，或是下頷下垂，或是有皺紋，不然就是腰部有贅肉。她們要知道我的想法，看看她們是否該去整整眼睛，或是去拉拉皮，注射肉毒桿菌，或做抽脂手術。根據我的經驗，聽到「真搞不懂你在說些什麼！」這句話時，實際上代表著「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你想都別想，我才不會上你的當，跟你談這個話題！」大家都知道，談這樣的話題是很危險的。因為如果我說：「是啊！我完全能體會你的意思。」很可能我的朋友就去做去眼袋之類的手術了，結果可能不管用。最後她可能變成你在地方小報上會讀到的那種因為眼睛沒辦法再閉起來而控告整形醫生的人物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點：一切可能都是我的錯。對於「一切都是我的錯」這類事情，我特別敏感小心。因為我永遠記得在一九七六年時，一位朋友叫我不要買曼哈頓東城區七十五街一間毫無瑕疵的公寓房子。
有時候我會跟一些女孩子的朋友（girlfriends）一起去吃午餐──我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不太對。我的意思是說我的女性朋友們（women friends）。我們不再是女孩子了，已經不是女孩子四十年了。總之，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出去吃飯。我看看桌邊的幾個人，發現大家都穿著龜領套頭毛衣。偶而，不穿毛衣時，就會繫一條圍巾，就像電影《金池塘》裡凱瑟琳．赫本的打扮一樣。還有些時候我們都穿著中式的立領，看起來就像是西方淑女版的《喜福會》。有點好笑，又有點悲哀，因為我們並不是那種對年齡神經過敏的人，譬如，我們沒有人會隱瞞自己的年紀，也不會打扮得像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以我們的年紀來說，我們算是容光煥發。唯一的問題就出在脖子上。
哎呀！說到脖子了。有雞脖子，有火雞脖子，還有大象脖子。有的脖子垂肉累累，有的脖子皺紋一圈圈，已經接近垂肉累累的境界。有乾巴巴的脖子，肥鼕鼕的脖子，鬆垮垮的脖子，皺皺的脖子，紋路一層層的脖子，皺紋很深的脖子，多筋的脖子，下垂的脖子，不結實的脖子，斑斑點點的脖子。還有的脖子是以上所有脖子的震撼結合。根據我的皮膚科醫生的說法，脖子是從四十三歲起開始走樣的，而且回天乏術。你可以在臉上塗化妝品，掩飾眼睛下方的眼袋，你也可以染髮，你還可以注射膠原蛋白、肉毒桿菌、玻尿酸，以消除皺紋和疤痕。但是除了動手術之外，對脖子你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脖子是百分之百的洩密者。我們的臉孔會說謊，但脖子永遠坦白無欺。你必須切開一棵紅杉的樹幹，才能知道這棵樹有多老；但是如果這棵樹有脖子的話，就用不著這麼麻煩了。
在我過了四十三歲之後不久，我脖子的問題就來了。我動過一次手術，在鎖骨上方留下一個可怕的疤痕。我嚇壞了。我學到了慘痛的教訓：一個出名的外科醫生不見得有本領可以把人給好好的縫合起來。親愛的讀者，如果你讀到這裡還是覺得一無所獲，那麼至少要學會以下這點：除非請一位美容整形科醫生站在手術房裡，睜大眼睛看著你的醫生動手術，否則絕不要輕易在身上動刀。因為就算你是為了嚴重或有致命危險的疾病而動手術；就算你真的相信健康比虛榮還要重要；就算你在醫院病房醒來興奮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得癌症；就算你喜獲重生，完全忘了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就算你發誓以後活在世上只有喜悅，絕不再有抱怨，我也敢向你保證，很快的，快得出乎你想像，有一天，你會看著鏡子，想著：「我恨這道疤痕！」
當然，這是假設你看著鏡子。我注意到，這也是到了某個年紀會發生的另一件事：只要可能，我儘量不去看鏡子。經過一面鏡子時，我會避開眼睛。如果一定要看鏡子，我會瞇著眼睛看。這樣一來，如果反射出來的是慘不忍睹的影像，我馬上可以闔上已經半閉的眼睛，避開那樣的畫面。如果光線很好（但願這種情形不會發生），我又不得不站在鏡子面前，通常我會像我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會做的那樣：將脖子的皮膚輕輕往後拉，然後凝視著鏡中那個年輕的我。（對了，這又是另一件我注意到的事：如果你真的想被自己的脖子搞到心情沮喪，那就坐在車後座，剛好在駕駛座的背後，然後從後視鏡中看著自己。後視鏡怎麼啦？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世上還沒哪種鏡子像後視鏡一樣，會讓脖子照起來這麼難看。這可算是現代生活不可思議的謎團；還有另外一個謎團就是，為什麼浴室裡的冷水總是比廚房裡的冷水還要冷？）
不過，我的脖子，現在在說的可是我的脖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去動個手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如果你去找美容整形醫生說：我只想修修脖子。他會直截了當告訴你，如果不做臉部拉皮就免談。他其實並沒有說謊，也不是想坑你的錢。事實上，那是一個整體的。如果你想要做脖子拉皮，就得做臉部拉皮。但是我並不想做臉部拉皮。如果我有一個大餅臉，那我只好咬咬牙去做了，大餅臉最適合做臉部拉皮。但是呢，我是個小臉蛋，如果我去做拉皮手術，脖子或許會變美，這點沒問題，但是我的臉會緊繃得像鼓一樣。我情願瞇著眼睛，看著鏡中不太美麗的臉孔與脖子，也不想狐疑地看著鏡中那個有張鼓臉的陌生人。
每一次我看到有關面對老年的書，不管是誰寫的，總是提到上了年紀是一件美好的事。年紀大會變得更聰明睿智、更成熟穩重，真是件好事。更棒的是，到了某個年紀，你才會懂得什麼才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事。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說法！他們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難道他們沒有脖子嗎？難道他們還沒受夠必須靠衣著來掩飾缺點嗎？有百分之九十的服裝，都是因為脖子的緣故才不能買，難道他們不介意嗎？老是得買頸飾、領巾來遮掩，難道他們不難過嗎？我最最懊悔的一件事──比沒有買東城區七十五街的公寓、比我的愛情大悲劇還要懊悔──就是在年輕的時候，我沒多花點時間好好欣賞我的脖子；我從沒有想過要感恩我所擁有的好看脖子；我也從沒想過我會如此懷念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我過去卻完全不把它當一回事。
當然，現在我年紀大了，變得聰明睿智，又成熟穩重了。我也真的懂得什麼才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事。可是你知道嗎？這可是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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