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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2
但在魏晉浪漫思潮激盪之下，在禮法稍形鬆懈之下，士族人士雖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公然戀愛，但卻巧妙地透過當時極為風靡的志怪小說，曲折地表露了他們的心態。在現實生活中所不能得到的，在想像的世界獲得補償。因比在魏晉南朝的志怪作品中，出現了不少篇愛情小說。他們的基型結構是這樣的：最先是由一位美女毛遂自荐。接著兩情纏綿，也許只有一夕，也許長達數年。最後是在感傷中分離。像曹丕列異傳中的「談生」，干寶搜神記申的「絃超」，陶潛搜神後記中的「李仲文女」，戴祚甄異傳中的「秦樹」，吳均續齊諧記中的「清溪廟神」等等，都屬於這一基型。女方一定是鬼。結局必然分離，因為幽明殊途，可以結一時露水之緣，不能享百年偕老之福。我把這種基型結構稱為「女鬼的愛情三部曲」（我將在他處「談小說鬼」專欄中詳細說明，此處不贅）。結局的必然分離，雖然透露了作者畫餅不能充饑的悲哀，但這些女鬼與男士的愛情小說的一再出現，無異是女人與男人的愛情小說的催生劑。到了唐代，以發生在現實社會的愛情故事為題材的傳奇作品就大量產生了。
其實，在魏晉南朝的志怪書中，也已經有人與人的愛情小說。我且舉兩篇著名的為例。第一篇題為「韓憑妻」，出在搜神記。譯成白話文是這樣的：
戰國末宋康王的侍從韓憑，娶妻何氏，康王看中了何氏的美貌，把她佔為己有。韓憑滿心悲憤，形之於色，康王就罰他去築城禦敵。何氏暗中送給韓憑一封信，信上寫看幾句隱語﹕「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沒想到信被康王搜得。這幾句話康王的左右都猜不出是什麼意思，只有臣子蘇賀對康王解釋道﹕「其雨淫淫，比喻愁之深。河大水深，比喻不能再相見。日出當心，表示皎日證心，死志已決。」過了不久。韓憑就自殺了。一天，何氏故意使自己的衣衫腐朽，跟宋康王上台，然後突然自台上躍下自盡。左右發現，趕緊扯住她的衣服，但衣服一扯就碎，她還是死了。康王在她的衣帶上發現一封遺書，書中說﹕「大王願我活看，我自己情願死去。請把我的遺體和韓憑的合葬在一處。」康王看了大怒，根本不答應她的要求，他教地方人士把她埋了，讓她的墳墓和韓憑的墳墓遙遙相望。康王還說﹕「你夫妻既然如此相愛個沒有完，只要你們能使兩墳連合一起，我就不再阻擾你們。」不過一夜之間，兩個墳頭各長出一棵大梓樹，十天之後，樹幹已粗大盈抱。而且兩樹彼此相就，根交錯於地下，枝交錯於空中。這等於使兩墳連合在一起了。又有鴛鴦雌雄各一，經常棲息樹上，交頸悲鳴，不分晨夕，那聲音十分使人感傷。宋國人哀憐韓憑夫婦的遭遇，就稱樹為相思樹。相思之名，就由之產生。南方人甚至以為這對鴛鴦實際上就是韓憑夫婦的精魄。現在（按：指晉朝）睢陽地方還有韓憑城。有關韓憑的歌謠至今猶存。
這是一篇描述一對夫婦生死不渝的愛情小說，他們的愛情絕非任何勢力所能拆散。小說末了的神話情節和「孔雀東南飛」結尾的「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頗多雷同。不過要推斷誰因襲誰是相當費周折的。「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愛情論叢」原則上不談艱深的考據問題，所以此一問題我也到此打住。
我要舉例的第二篇人與人的愛情小說，題目是「賣紛兒」，原屬劉義慶幽明錄中的一篇，現在可從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四看到。這篇小說的譯語如下﹕
有一個富家的獨生子，十分驕傲任性。一天，他在街上看見一個賣鉛粉的美貌女子，心裏十分喜愛，卻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表白情意。於是他就天天託買鉛粉，得以一睹芳容。每次都鉛粉到手就走，從不開口說話。日子一久，那女子不免心中懷疑。第二天，少年又來，女子便問道﹕「你天天來買粉，買去做什麼用？」少年答道﹕「因為我心裏愛你，不敢告訴你，所以藉口買粉，每天來看看你的美貌。」女子聽了很感動，就答應少年明天晚上和他私會。明天晚上，少年睡在自家房中等待女子，果然女子準時而到。少年興奮極了，握看她的胳臂說：「我存了這麼久的願望，今日總算得實現了！」言罷歡躍不已，竟意外的死了。女子大驚，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逃離了少年家，在天亮時分回到粉舖。到了該用飯的時候，少年的父母奇怪他還不起床，就進房去看，才發現他已死了。於是一邊傷心地替他辦喪事，一邊檢視他的箱篋。結果發現了一百多包鉛粉，包裝大小如一，母親說﹕「吾兒之死，一定和這鉛粉有關。」於是上街到每一家鉛粉舖去買一包鉛粉。到了那女子的舖裏，發現這家的鉛粉包裝和她兒子所有的鉛粉一模一樣，於是就扭住她說﹕「你為何害死我的兒子？」她一聽就痛哭失聲，並且據實陳說了一遍，少年的父母不信，就告到官府。女子向縣令要求說:「我那裏還愛惜一死，我只要求讓我到他的屍邊去哭一場。」縣令答應了。於是她過去撫著少年的屍身痛哭著說﹕「想不到會有這般結局，真是太不幸了！假使彼此死後有靈能相廝守，我死又有什麼可以怨恨的？」就在這時，少年忽然活了過來，並且說出當時過度興奮致死的情狀。終於，他們結成了夫婦，後來有了很多子孫。
這篇愛情小說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柳暗花明，團圓結局，的確給人意想不到的喜悅，到了劉義慶之後八九百年的元代，還有劇作家把它改編成雜劇「留鞋記」，可見這個故事的受人喜愛之深。
綜上所述，魏晉南朝許多感人的愛情小說（有鬼的或無鬼的）都產生在志怪書中，所以我稱志怪書為孕育古代愛情小說的溫床。到了唐代，愛情小說開始脫落神話情節，傾向於植根現實生活。當然，一直到清代聊齋志異及閱微草堂筆記中還有充滿神話情節的愛情故事，那是用舊瓶裝新酒，另有用意，自然又當別論。
唐皇甫枚筆下的步飛煙，因她背著不解溫柔的丈夫和她所深愛的鄰人幽會，被發現後遭丈夫鞭苔而死。她的臨死一嘆﹕「生得相親，死亦何恨！」可以說是給不尊重個人意願的不合理婚姻制度的一記有力的反擊。但我們看了上引買粉女子的話﹕「若死魂有靈，復何恨哉！」可見其來固有自也。愛情是人類最原始最自然的感情，過份的壓抑或是過份的放縱都是人類的不幸。今日把古典愛情小說搬出來談談，借古人的經驗，作為今日青年處理愛情問題或父母處理子女婚姻問題的借鏡，這實在是個極具嚴肅的主題，又豈可以其事關風月等閒視之！
開場白就到此為止。我們有句俗語，所謂拋磚引玉。現在，我這塊比磚更不如的粗石已拋出來了，我盼望，也相信一連串的珠玉將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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