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飢餓共舞的藝術/輔仁大學德文系副教授 劉惠安
這不是一個戰勝飢餓或死亡的故事,如何與飢餓、恐懼、死亡、貪婪、羞愧以及膽怯和平共處且倖存下來,是這部作品的中心旋律。
人的卑微在所有難堪的細節中反而像是理所當然的事,唯有讓自己臣服在所有的不便與匱乏中,才可能安然地度過每個幾乎致命的瞬間。
到底有多少種飢餓可讓人區分,而且一一面對?用眼飢來吃澄黃的火光、用顎飢來吃裊裊的炊煙,飢餓怪獸不分時刻地襲擊,飢餓天使如影隨行的陪伴,彷彿可帶來永久解脫的祝福,而人的韌性是如此地耐磨,就靠著祖母的那句話:「我知道你會回來」,而活了下來。
如何讓人餵養難挨的飢餓,挖廚餘的馬鈴薯皮、摘榆菜、摘路旁樹上的果實、抓住分發麵包女人的寵愛、用煤乞討、吃黃沙、啃橡皮、誘殺土狗、還是伺機搶下身旁瀕死者的菜湯,人性尊嚴只能放在一邊,為的就是讓自己的呼吸鞦韆能夠繼續擺盪。
飢餓伴隨著鄉愁,鄉愁帶來的不是渴望就是絕望,盼望是個稀有的名詞,最終還是失望,或許還是飢餓天使的馴服,造成自己不可也不想與人親近。五年的蘇聯勞動營最終就是這五件事:一旦經歷勞動營,就認知到鏟煤才有麵包,不可說出零點,透過各種求救互換才能活存,看多了苦難、人就深深地麻木了。
即使回到了家鄉,鄉愁卻轉向了勞役營,沉默替代了無動於衷,彷彿也成了家人累贅的悲哀,畢竟勞役營的經歷像是一張讓人永遠逃脫不了的大網,覆蓋在自己的呼吸鞦韆上,再也無法自如擺盪,留下的就僅是強迫勞動的烙印、無盡的空虛、永遠的孤獨以及與飢餓共舞的記憶。
荷塔‧慕勒筆下的里歐是她對母親也是德裔羅馬尼亞人被強制遣送到蘇聯勞役營進行當時所謂「重新建設」的紀念,故事內容取材於自和慕勒同時居住在羅馬尼亞家鄉村民的回憶。本作品亦讓人感受到在鐵幕政權統治的民眾,如何與難堪生活共存的「藝術」,無奈且無法逃離,在描述每個人物所遭受苦難間的語句輕柔冷靜但總帶著清醒卻激情的悲愴,讓人體會到在理性的訴說中觸碰到回憶時傷感的痛楚,使得文本內容更凝聚一股觸動心弦的動力,這即是她作品的獨特所在。
推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荷塔‧慕勒作品《呼吸鞦韆》/
文藻外語學院德國語文系副教授 張守慧
2009年荷塔‧慕勒(Herta Muller)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被視為具有獨特風格的德語作家,在羅馬尼亞,她屬於德裔少數民族,擁有特殊的生活經歷,移居德國之後,她成了羅馬尼亞裔德國人。不同的生活環境和文化差異並未淡化她對以往的記憶。儘管二十多年前她便離開了羅馬尼亞,但被驅逐與流亡的過去,不快樂的童年以及恐懼壓抑的生活經歷,都成為她各類作品的構思和取材之源,因此德裔羅馬尼亞人的命運,沉痛的歷史傷痕一直都是她描述的主題。
藉由得獎的長篇小說《呼吸鞦韆》(Atemschaukel),慕勒以回憶往事、省思歷史以及描繪那些失去家園的邊緣人命運為主題,一點一滴細膩的書寫了記憶中深層的恐懼。小說記述了德裔羅馬尼亞人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命運以及他們的流亡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羅馬尼亞曾經是納粹德國的盟國,但在戰爭結束前夕卻又改變了立場,投向蘇聯。1945年初蘇聯卻將八萬德裔羅馬尼亞人強制送往蘇聯勞役營作為懲罰,其中包括慕勒的母親以及畢希納獎得主-詩人奧斯卡‧帕斯提歐爾(Oskar Pastior)。在勞役營的非人生活中多數人死於寒冷、饑餓及過度勞動,這段歷史長期以來被視為禁忌,因而少為人知。六十年之後,慕勒和帕斯提歐爾共同尋訪今日烏克蘭境內的勞役營,開始了驚心動魄的記憶之旅,經歷了殘酷的折磨,不久後帕斯提歐爾驟然去世。慕勒根據他所提供的第一手資料,虛構了一個十七歲男孩雷歐(Leopold Auberg),以他的視角,用詩意卻又冷峻的語言,辛酸而又幽默的筆調,敘述一段隱密而曲折的回憶,記錄著種種荒謬和悲哀,嘗試為那些被歷史的殘酷巨輪所碾碎的小人物樹碑立傳,這是一部關於政治紀實文學所不可忽視的作品。
慕勒作品的特色在於簡潔的語言,大量運用充滿詩意的語言、隱喻及象徵等寫作技巧。沉悶的主題往往經由她優美的文辭,及其伴隨著的隱藏意象和幽默筆觸中得到緩和與舒解。作品中的文字不僅透露著詩性,同時也細緻入微的描述和刻劃日常生活,融入字裡行間所隱約透露出的正義感,三者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和諧地並存於作品之中。由於慕勒少數族群的成長背景,迫使她不僅處於德國社會邊緣,更游移於德國文學的邊陲,恐懼的童年和被驅逐的經歷,給予她與眾不同的生命,致使她得以用多元化的語言,透過作品向世人展現自己的成長歷程。她從未停止以批判的眼光回顧過去,而德裔羅馬尼亞人在蘇聯時代的遭遇則是她主要關注的焦點。慕勒在《呼吸鞦韆》後記中回憶著,這部根據帕斯提歐爾在勞役營裡親身經歷的流亡生活所寫成的小說,揭露了歐洲歷史中一段幾乎不為人知的篇章,重現了無數被遺忘的歷史圖景。她書寫的不僅是德裔羅馬尼亞人的流亡史,更深入探討了個人在極權社會中的生命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