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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1 三十二歲的危機
Step1 三十二歲的危機
1
對不起，能不能停了？
交往三年的男友突然這麼說，妳會做何反應？
而且還是在大白天的咖啡館，眾目睽睽的窗邊座位上。夠驚悚吧。
山守未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袋空白了兩秒鐘，隨即噗哧一聲。
「哈，又來了~阿琢這玩笑是很帶勁兒啦，但還是別亂說的好喔~」
語末，未紀用稍帶責難，但撒嬌成分居多的眼神，看著柳田琢次。
琢次移開了雙眼，默默低下頭來。
別這樣吧？你那不是「我很認真」的姿勢嗎？
「…我問個清楚，你要停什麼？」
有很多可能的。
比方說髮型。未紀最近弄了個流行的捲髮，但礙手礙腳，工作的時候總是弄成一大包。只有約會的時候才會用心捲出波浪，而且髮長及胸。
三十二歲還裝什麼可愛！
每次出門前照鏡子，都忍不住對自己吐槽。但留這髮型讓她感覺自己還可以自稱二十六。至少跟琢次在一起的時候，她想當個「小女孩」。
自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未紀就是這麼想的。
二十歲從商專畢業之後，便任職於店面裝潢設計公司「女神創意（Goddess Create）」，轉眼也過了十二年。每天對客戶逢迎陪笑，對工頭破口大罵。現在已經是老手了。
在這段時間裡不是沒有曖昧機會，但對象都是工作圈裡的人，知道平時的未紀是什麼模樣。無所顧慮，輕鬆自在，相對地也欠缺刺激感。未紀心想，就是這樣才拉不起溫度的。
但琢次不一樣。
畢竟他可是個書法家。藝術家。雖然沒有到可以吃飽飯的程度，但每次要填職業，他都毫不猶豫地寫上「書法家」。
未紀生在普通的庸碌上班族之家，爸爸車禍身亡後放棄了大學學業，二十歲就出社會打拼。琢次在她的人生中，可是空前絕後的人才。
女神創意的業務內容確實是店面裝潢設計，未紀本身的職位又是企劃業務主任，看在旁人眼裡頗有創作者的氣勢。
但實際的工作內容，只是在想開店的客戶與裝潢師傅之間周旋，為了橋預算而絞盡腦汁的小跑腿。而且最近愈來愈多精打細算的客戶，想直接頂下舊店面來節省經費，做起來更沒成就感。
這心中的空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顧客總想著用最少的預算做最棒的東西，師傅們則因為低成本而打不起勁，想盡辦法偷工減料，未紀只得在雙方之間拉鋸。這種工作超討厭的！
「我不幹了！」這句話不知道多少次就要脫口而出。
舉個最好懂的例子，就是Cafe de Mary。
客戶?原茉莉是當地大酒商的女兒，女神創意的老闆跟茉莉的老爸是老朋友。說白點，茉莉就是重要人脈的大小姐。
這位大小姐一年前說了要開咖啡館。當她拿了自己畫的草圖出來，我便有股不祥的預感。攤開一看，更是眼冒金星。
三角窗的地段是還好，但只有十坪大，而且不等腰，怎麼看都很難安排（之前是洗衣店收件據點）。她竟然要在這鬼地方的正中央弄個VIP室！
不僅如此，還要在牆上做出展示架秀給路人看，展示架下面還想放珠寶展示櫃。茉莉說打算把自己買的名牌貨擺出來，客人看上眼的就買回家。這實在是…
「妳…是要開咖啡館吧？」
未紀一問，茉莉得意地點點頭。
「是呀。擺滿中古精品的咖啡精品店！」
「啊，可是…在這樣的空間裡再隔個房間，會有點擁擠吧…」
「這可是一樓的三角窗呢！有兩面落地窗，亮度很夠吧？」
兩面向西跟向北是要亮個頭！不，不可以頂嘴。因為茉莉是那種被反駁就會爆氣的人。
夢想開店當老闆的人，大多像這樣有勇無謀。對未紀來說也是最棘手的客戶。
但老闆有命令：「閉嘴，照她的話做就對了。」
「店面是客戶的東西，不是我們的作品！」
老闆對臭臉的未紀說了。
「更進一步來說，店面應該是客人的東西。沒有客人上門，店就開不下去。山守這麼老經驗了，應該明白這點吧？」
確實如此。當今日本社會上九成新店，開不到一年就倒閉。接著又是新店開張。無論景氣多麼低迷，想當老闆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追求夢想，挑戰潛能。
讚頌著自己的夢想，努力實現手上那張耀眼卻愚蠢的藍圖，旋即碰上現實的高牆。
未紀並不同情他們。如果那樣行的通，才真的世界末日。因為那些根本就是末日藍圖。
但另一方面，未紀也很羨慕這些樂天的人們，能夠沉浸在愚蠢的夢想之中，無憂無慮。
未紀拼死拼活做好一家家店面，卻毫無成就感。站在成排的慶祝開幕花籃前，對得意洋洋的客戶說恭喜時，未紀的心中總是刮著刺骨寒風。
2
十五歲那年的那一天，爸爸一早活力充沛，笑容滿面地出門上班，卻在高速公路上捲入連環車禍，晚上回家時已經是冰冷的遺體。從此，未紀再也沒有餘力開心做夢了。
雖然車禍賠償跟壽險理賠都有撥下來，但當時唸國中的弟弟天生罹患腎病，經常住院，這筆錢實在不夠讓母子三人安心生活。原本不愛接觸人群的媽媽，為了生活也不得不當起保險業務，或是到賣場打工。
「我不幹了！」每次滿腔怒火要從鼻孔中噴出，就忍不住望向公司所提撥的國民年金與年終獎金。
無論到哪工作，應該都差不多鳥吧。與其因為一時激動而自掘墳墓，還不如找方法紓解壓力來得實際。
因此未紀學了不少東西。弟弟的病情受到控制之後，已經當上網頁設計師，是個自力更生的SOHO。甚至能奉上綿薄的孝親費，給獨自住在國宅裡打工度日的媽媽。未紀的負擔減輕之後，才有餘力「投資自己」。
學了瑜珈，也騎過馬。甚至挑戰過唱聖歌。油畫、布偶、插花也都玩過。但全都是三分鐘熱度。因為光工作就忙不過來了。
然而回頭一看，之所以能撐著繼續工作，也是因為不時學些東西，消除了沉重的壓力。所以走投無路的時候打開學習新東西的開關，就是未紀的生存之道。
書法教室正是其中之一。
對於二十四小時都帶著手機電腦的現代人來說，手寫字已經完全被劃入藝術領域了。未紀也很嚮往自己能寫上幾個漂亮又複雜的漢字，像薔薇啦、憂鬱啦什麼的。除此之外，也是發現自己的筆記能力嚴重退步，連平假名都寫不好，才嚇得趕快報名。
書法，挺酷的不是？
一時興起，便前往某個文化中心的書法教室試聽。也就在那裡碰上了琢次。
琢次身穿作務衣（日本傳統工作服），穿梭在學員之間用心指導，發現別著試聽牌的未紀在門口猶豫不絕，還給了她一個親切的笑容。
她心動了。
琢次髮尾短而清爽，前額的瀏海恰到好處。悠然的眼神，薄薄的嘴唇，高高的顴骨，直挺的鼻樑。
「有書法的經驗嗎？」
「沒…沒有，小學寫過之後就沒碰了…」
未紀說著，雙眼離不開他的臉。
他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大家都差不多的，所以不必擔心。請輕鬆試聽，講師在那裡喔。」
他指向一個穿polo衫的歐吉桑，然後看著年紀相仿的學員寫作狀況，開口說道。
「有什麼想問的，我這助教也可以回答。請別客氣。」
當然有！你結婚了嗎！？
心中的問題立刻有了參考答案。他拿著講義的左手並沒有戴戒指。動作行雲流水，手卻沉穩有力。
「柳田老師，麻煩一下。」
歐巴桑學員有難，他以眼神輕輕致意之後，離開了未紀眼前。結果歐吉桑講師走來，笑嘻嘻地說著：「書法很不錯喔，可以沉澱心靈。寫書法的時候集中精神，力匯丹田，鍛鍊深層肌肉，有減肥效果呢。」
有沒有那麼誇張？
但看到助教的翩然美姿，未紀心想書法或許真的可以減肥呢。
總之這不是重點，只要來上課，就能再見到他。而且是每週。
還不只這樣喔！
仔細一看，他總是從學員身後伸出雙手，有如環抱一般，並且將自己的手握在學員拿筆的手上教導筆法。光明正大的親密接觸。超棒，超棒的~~
試聽時間十五分鐘。未紀當天就繳了學費。
跟琢次拉近距離並沒有花太多時間。
學員幾乎都是歐巴桑，也是會黏著年輕的琢次起哄，但只是疼寵物的感覺罷了。因為琢次的應對正經八百，一點都不有趣。
未紀利用自己是唯一同年齡層學員的優勢，不著痕跡地貼近，琢次立刻就有了男女關係的認知。當未紀邀請琢次下課後去喝咖啡時，他立刻就答應了。
兩人聊得不亦樂乎。
琢次比未紀小一歲，是書法用品店的繼承人。從小跟祖父母同住，倍受寵愛，並且由老人家傳授書法。他從未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懷疑或不滿，一路成長至今。大學修的是經營學，期間一直與父母同住。從小學開始就被當成怪人，也被霸凌過，但並未因此扭曲性格。根據他本人的說法，糊里糊塗地就這個樣了。
「你寫的好棒，很喜歡書法吧？」
「嗯…反正其他的我一竅不通，也不會很討厭書法，所以囉。」
柳田家代代都做文房四寶的生意，也一直希望能出個職業書法家。如此一來等於給招牌燙了金。即使退幾步，至少也能開間自己的教室。
「我老爸認為，愈是手機電腦氾濫的年代，練習手寫文字就愈有象徵意義。貝多芬的職業，是有錢人家大小姐的鋼琴家教。他說書法家也快迎接這個時代了。」
「或許他說的對喔。」
「是嗎？」
琢次苦笑。
琢次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沉著穩重。換句話說就是鈍。除了書法之外都笨手笨腳，做球也沒反應，對牛彈琴，馬耳東風，連玩笑都聽不懂。
但就是這種浮雲般的態度，讓每天跟狡詐奸佞之輩打交道，身心俱疲的未紀，感到難以言喻的舒暢。
琢次總是呆呆地聽著未紀抱怨工作上的不如意。左耳進，右耳出。
他甚至從不說「很累吧」「好棒喔」之類的回應。也不會對未紀的憤怒與疲憊感到共鳴。因為琢次根本無法理解未紀的焦慮。
正因為如此，琢次才可以放空聆聽。單純想著，哦~也是有這種人啦。
兩人在交往之間，邁過了三十的大關。未紀依然迷戀著琢次，沒想到今天竟然開口說要結束了！？
「為什麼？」
未紀死命地，擠出了幾個字。
「你…還有別人？」
「也不是這樣啦…」
「那，你的意思是，討厭我囉？」
「也不是討厭，只是…」
「只是，怎樣？」
不自覺就逼問了起來。琢次更加畏縮，眼神閃爍。
「…只是我怕。」
「怕，怕我嗎！？」
喂！這太過份了吧！
未紀雙眼瞪得有如銅鈴，琢次則是驚恐懼怕。
「不是怕妳，只是…怎麼說呢？我怕跟妳的這種…關係。」
這什麼鬼？未紀想了整整三秒。
「抱歉，我聽不懂。這跟討厭我有什麼不一樣？」
「討厭妳就不會跟妳在一起啦。未紀人很好，又有活力，真的很棒。可是，最近怎麼說…有點沉重吧。」
「沉重？」
「我覺得…妳太愛我了。妳的心意，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未紀是以結婚為前提跟琢次交往。兩人在一起都三年了，該做的也都做了。雖然有小心避孕，但也有聊過孩子的事。未紀在出租小套房的床上，伏在琢次胸前問過的。
「你有想過，自己的孩子要取什麼名字嗎？」
琢次默默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才說「嗯，沒有。」
「有什麼喜歡的名字或漢字嗎？」
「這…」 他皺起眉頭，認真思考起來。
「我喜歡流這個字吧。」
「是喔。那生男孩的話，叫流好像很酷喔。生女孩的話要叫什麼呢？哪，你有喜歡什麼適合女生的字嗎？」
「唔…」 琢次再次陷入沉思。
「還是只想到流啊。」
「沒關係，女生也叫流吧。感覺女生取這名字也挺酷的喔！」
未紀自嗨得很。琢次卻只是畏縮地，淡淡地笑了笑… 如果沒那個心，當時為什麼不說清楚！？
三年，從來沒跟別人約會，也沒吵過架，更沒提過分手。那接下來不就該結婚了？正常人都會覺得差不多了吧？難道不是嗎？
「不是」。
琢次那充滿困擾又扭捏遲疑的態度，畏縮地表現出「不是」。
「所以…往後最好不要再私下見面了…」
低頭的琢次偷偷瞥了未紀一眼，就像準備聽判的罪人。
原來這個人沒放感情啊。沒有愛啊。交往了三年，什麼意義都沒有啊。我只是個砲友啊！
未紀的憤怒終於爆表。
怎樣啦！整天自稱書法家，也沒看你辦過作品展！你只是個書法用品店小開，只是個「比較懂書法的人」而已吧！
我社會經驗可是比你豐富的多！本來想當個書法用品店老闆娘，幫助你這個不會做生意的呆子，讓你生意興隆的！本來想當個賢內助，勤儉持家，讓你掛個書法家名號的！
我就是辦得到！結婚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兩人互相彌補彼此的缺點，手牽手向前走！你自己根本是個廢人！懂不懂啊你！？
但說出來真的好嗎？你確實需要我。我也有能力幫助你。不能因為負擔沉重就想逃避。人生就是這麼殘酷。
琢次自己不會想，不會做。只會走在別人安排好的路上。交往這幾年，我看得出來。所以結婚這檔事也要我來鋪陳才有發展。
但就只有這件事讓未紀感到棘手。因為她在琢次面前是個「小女生」。
不過來到三十二歲，也沒時間等下去了。沒辦法。只好我自己開口求婚。那琢次應該也會點頭吧。既然他這人就是隨波逐流，那我當然炸水壩。這就是我的計畫。沒想到…
被打槍了！而且還是被對方先開槍的！
他主動躲我的！
太過份了！
未紀咬著下唇。
而且為什麼會選在咖啡館？實在太隨便了吧？應該選個更好的地方…是說未紀也不知道哪裡適合提分手，但至少不要選咖啡館吧？感覺好像狠狠地被擺了一道。
終於，她忍無可忍。
未紀默默地離開座位，快步走出店門外。琢次的罰金只值一杯咖啡是有點可惜，但也別無他法。 末紀回到出租套房的那一刻，瞬間跪倒在玄關，哽咽落淚。
聽到男友說「想結束」的女人會怎麼樣？末紀就是這樣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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