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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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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舞者(WT03025)
The Water Dancer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塔納哈希.科茨
       Ta-Nehisi Coates
譯者:楊雅婷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14日
定價:500 元
售價:395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48頁
ISBN:9786269648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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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而我只可能在那座石橋上看見她,跳著舞,籠罩在幽靈般的藍光裡,因為那是我小時候,當維吉尼亞的泥土還是生機盈溢的磚紅色,他們會帶她走上的路。雖然還有其他橋梁橫跨古斯河,但他們會綁著她,帶她過這道橋,因為這是通往那條公路的橋,公路蜿蜒在綠丘間,沿山谷而下,直到朝一個方向轉去──南方。

我總是避開那道橋,因為它沾滿了眾多母親、伯舅和表兄弟姊妹往納奇茲去(注1)的回憶。但如今我明白記憶的神奇力量:它能夠打開一道藍色的門,從一個世界通往另一世界,它能把我們從山上移至草地,從蔥鬱的樹林移至積雪的田野,我知道記憶能將大地如布料般摺疊,也知道我曾經將關於她的記憶推進心底,我忘記,但並未遺忘;如今已明白這一切的我,知道這個故事,這種「傳送」,必定起始於那道介於人世與幽冥間的奇異橋梁。

她在橋上跳朱巴舞(注2),頭頂著瓦罐,橋下的河水漫升起一片大霧,嚙咬她赤裸的腳跟,她重重跺著鵝卵石,震得貝殼項鍊上下抖顫。瓦罐沒搖晃;它簡直像她的一部分,無論她如何抬膝,如何蹲屈、拗轉、伸展雙臂,瓦罐始終穩穩待在頭上,宛如王冠。目睹這不可思議的舞技,我知道在幽靈般的藍光繚繞下跳朱巴舞的女子就是我母親。

沒有別人看見她,當時坐在新千禧馬車後座的梅納德沒看見,把他耍得神魂顛倒的妓女沒看見,最奇怪的是那匹馬也沒看見,雖然我聽說馬可以嗅出從其他世界走失而誤闖我們世界的東西。不,只有我從馬車夫的座位看到她,而她就像他們描述的,像他們說她當年的模樣:她會縱身躍入我們族人圍成的圓圈──艾瑪阿姨、小皮、哈納斯和約翰舅舅一起拍著手,捶胸,拊膝,慫恿她加快節奏;她會用力踩踏泥土地,彷彿要碾碎腳跟下爬行的東西,折腰躬身,配合雙手的動作扭擺彎曲的膝蓋,瓦罐依然頂在頭上。我母親是全洛克列斯最會跳舞的人,這是他們告訴我的,而我記得此事,是因為她完全沒把這項天賦遺傳給我,更因為是舞蹈讓我父親注意到她,從而造就我的存在。不僅如此,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記得一切──似乎除了她之外,我什麼都記得。

時值秋日,賽馬南下的季節。那天下午,梅納德有匹不被看好的純種馬贏了比賽,他以為這總算能贏得他所企求的、維吉尼亞上等人的敬重。但當他仰靠在馬車後座,咧嘴大笑,繞行鎮上的大廣場時,那些仕紳卻背過身去,繼續叼著雪茄吞雲吐霧。沒人行禮致意。他就是那副德性,永遠都不會改變──傻瓜梅納德,蠢材梅納德,笨蛋梅納德,那顆沒繼承到父母一絲優點的爛蘋果。他氣炸了,命令我駕車到我們史塔佛鎮邊界的老屋,在那兒買下一名窯姐的一夜春宵,還挺聰明地想到要把她帶回洛克列斯大宅,然後,彷彿在劫難逃,一陣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他堅持繞道後街出城,沿默絲路前行,直到接上那條舊公路,再循著它駛回古斯河岸。

我駕著馬車,冷雨綿綿,水珠從帽簷滴下,濺到長褲上。我可以聽見梅納德在後座使出渾身解數,對窯姐兒吹噓自己的床上本領。我使勁催馬,一心只想回家,不用再聽梅納德的聲音,雖然我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擺脫他。梅納德,手中握著控制我的鎖鍊。明明是我哥哥,卻被立為我主人的梅納德。我想盡辦法不要聽,尋找能引開注意力的事──回想怎麼剝玉米,或是幼時玩紙牌遊戲(注3)的花招。我現在記得的是,那些回憶都沒能令我分心,反倒是陡然一陣寂靜,不僅讓梅納德消音,也抹去周遭世界的所有細微聲響。那當下,窺進腦中的儲藏格,我所發現的是各種對於逝者的記憶──在守望夜(注4)保持堅強的男子,最後一次巡視蘋果園的婦人,把自己的菜園留給別人的老處女,詛咒洛克列斯大宅的怪老頭。一批批逝去的人,被押著跨越那道凶橋,一批又一批,都體現在我跳舞的母親身上。

我猛拉韁繩,但為時已晚。我們直衝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事永遠顛覆了我心目中的宇宙秩序。但我人在那裡,親眼見它發生,此後又遍歷世事,明白我們所知有限,無法理解的不知凡幾。

輪下的道路消失,橋整個不見了,我一度覺得自己漂浮在藍光上,也可能是藍光裡。那兒很暖和,而我之所以還記得那短暫的溫暖,是因為我隨即又置身水中,水底下,就跟剛剛從馬車漂出去一樣突然,就連我現在講給你聽,都覺得自己又回到冰冷刺骨的古斯河裡,河水灌進身體,伴隨著那種只有溺水者才會感到的灼痛。

沒有一種感覺與溺水相近,因為那感受不僅是痛楚,還有對如此詭異的境況迷惑不已。心智相信應該有空氣,因為有空氣可呼吸是天經地義,而呼吸的衝動又完全出自本能,以致需要特別專注才能不這麼做。若是我自己從橋上躍下,我就能解釋自己的新處境。即便是從橋邊翻落,我也能理解,因為這至少是可想像的情形。但我彷彿被猛推出窗外,直墜河深處,全無預警。我一直努力呼吸。我記得張嘴呼喊,掙扎著吸入空氣,更記得那回應的痛楚,水灌進我體內的痛楚,以及我如何以喘息回應那痛楚,結果只招來更多的水。

但我還是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明白再怎麼掙扎都只會使我更快喪命。想通這點後,我注意到某個方向有光,另一邊則一片黑暗,因而推斷黑暗代表深處,亮光則否。我蹬腿打水,朝著亮光伸出雙臂,不斷划水,直到我終於一面嗆咳、一面作嘔地浮出水面。

當我浮上來,衝破黑暗的水幕進入世界的立體模型──暴雨前的烏雲以隱形絲線吊著,底邊釘上一顆紅太陽,太陽下是起伏的草坡──我回頭看石橋,天啊,它肯定在半英里外。

那座橋簡直像在疾速遠離我,因為水流拉著我向前,而當我調整角度朝岸邊游去,仍舊是那道水流,也或許是底下看不見的漩渦,將我拉向下游。那個讓梅納德浪擲千金買她鐘點的女人不見蹤影。但無論我怎麼顧念她,思緒都被梅納德打斷,他一如往常大吵大嚷引人注意,決心以其行走人間的一貫作風離開塵世。他離我很近,被同一道水流拉扯。他在水流中拚命掙扎,喊叫,踩兩下水,隨即沒入水中,但幾秒後又浮出水面,喊叫,胡亂踩水,繼續掙扎。

「救救我,阿海!」

我自己的小命懸在漆黑的深淵上,此刻卻被叫去救另一個人。我曾多次試圖教梅納德游泳,他應付我的方式就如他接受任何教導:漫不經心,懶得下工夫,而當疏怠生不出成果,他又忿忿不平,怨天尤人。如今我可以說,奴隸制害死了他,奴隸制讓他永遠長不大,一旦掉進不受奴隸制支配的世界,梅納德在碰到水的瞬間就死定了。我一直在保護他。是我說盡好話,加上卑躬屈膝,才阻止了查爾斯.李射殺他;多少次他惹怒我們的父親,是我百般求情,才讓他免受責罰;是我每天早上幫他穿衣,夜夜伺候他就寢;而今軀體和靈魂俱疲的是我;在那裡奮力搏鬥的也是我:要對抗水流拉扯,抵拒將我置於此境的怪事,現在還得應付這種要求──要我在連救自己的力氣都擠不出來的時候,再一次去救人。
「救救我!」他再度呼喊,接著大叫:「求求你!」他懇求著,口氣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我意識到──無論多麼鐵石心腸,即使在古斯河裡死到臨頭,我仍意識到:記憶中他講話的方式,從不曾反映我們地位的真實本質。

「求求你!」
「我沒辦法,」我隔著水喊:「我們死定了!」

隨著大限將至的覺悟,這輩子的各種記憶也不待召喚地降臨,之前在橋上看到的藍光再度返回籠罩著我。我回想起洛克列斯,以及所有我深愛的人,就在那迷霧濛濛的河中央,我看見洗滌日的席娜:一名老嫗抬著幾大鍋熱氣蒸騰的水,使盡全身力氣捶搗溼淋淋的衣物,直到它們脫去多餘水分,潮軟地攤疊著,她的雙手也紅腫破皮。我看見蘇菲亞戴著手套和軟帽,像個高高在上的仕女,因為那是她的勞役要求她擺出的姿態,而我望著她──多少次我都是這樣望著她──將蓬裙提到足踝,走上一條小徑,去見那個用鎖鍊拴住她的男人。我感覺四肢放棄掙扎,也不再介意自己置身深淵的經過何以如此神祕而混亂,這次,下沉時既無灼痛,也不會拚命想呼吸。我彷彿毫無重量,以至於即使沉入河中,仍覺自己升入另一境地。水從我身上退去,我獨自在一個溫暖的藍口袋裡,河在外面包圍著。我於是明白,終於要去領取我的報償了。(注5)
我的心思再往前回溯,念及那些被帶離這維吉尼亞、往納奇茲去的人,不曉得其中有多少人可能已走得更遠,遠到會在我正趨近的來世相迎。我看見長年掌理廚房的艾瑪阿姨捧著一盤薑餅走過,那是為齊聚一堂的沃克家人準備,她自己和親友一塊也吃不到。也許我母親會在那裡,接著,隨著思緒疾騁,我看見她在眼前飛掠,在圈子裡跳水舞。想到這一切,想到所有的故事,我心情平靜、甚至欣喜地升入黑暗,墜入光明。藍光中含有平靜,那平靜更甚於睡眠本身,不僅如此,還有自由,我知道老一輩的人沒撒謊,真的有個屬於我們的家園,有奴役之外的人生,那兒的每一刻皆如群山上空的黎明。這自由如此美好,致使我意識到我一直以為無可改變的惱人重擔,一個打算跟著我進入永恆的重擔。我轉身看見尾隨在後的重擔,那是我哥哥,哀嚎,掙扎,尖叫,懇求我救他一命。

我一輩子都在受他的心血來潮驅使。身為他的左右手,我的手臂因而不為自己所有。但這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我在上升,超越由上等人和役隸組成的世界。最後望見梅納德時,他在水中掙扎,拚命抓取他再也無法握住的東西,直到他開始在我眼前變模糊,如光線在波上漾開,他的哭喊被我周圍響亮的虛無掩蓋,愈漸微弱。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很想說我當下有為他哀悼,或心有所感。但我沒有。我往我的結局去。他往他的。

那些幻影在我眼前穩定下來,我專注地凝視母親,她不再跳舞,而是跪在一個男孩面前。她撫摸那男孩的臉頰,親吻他的頭,將貝殼項鍊放進他手中,再把他的手合攏,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摀著嘴,轉身走向遠方,男孩站在那兒看著,然後哭著喊她,然後跟上前去,然後跑去追她,跑著跑著跌跤了,伏在地上把臉埋進臂彎哭泣,然後又爬起來,轉身,這次轉向我,走過來,他攤開手掌,遞上那條項鍊,而我,總算看到我的報償。

注釋
1納奇茲(Natchez)位於密西西比河畔,是密西西比州最早建立的城市之一。當菸草市場衰落,棉花產業興起,對於奴隸勞動力的需求從維吉尼亞、馬里蘭等「上南方州」轉移到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等「深南州」。這種轉移,加上美國當時禁止進口奴隸,使得在美國出生的黑奴成為奴隸販賣的大宗,奴隸販子將維吉尼亞州的黑奴帶到田納西,再沿納奇茲小道(Natchez Trace)到納奇茲,後者成為僅次於紐奧良的奴隸市場。

2朱巴舞(Juba)起源於傳統西非部落,經黑奴帶到美國。跳朱巴舞(patting Juba)時,一開始以拍手或拊擊大腿、胸膛、膝蓋等身體部位來產生節奏。

3這種遊戲叫「瞎子唬人」(Blind Man’s Bluff),玩家圍成一圈,每人被發給一張面朝下的紙牌。大家都拿到牌後,便同時把牌放在額頭上,除了自己的牌,可清楚看到其他所有人的牌。過程中喊牌、下注、賞罰等規則因地而異,但以牌面最大為贏家,最小為輸家。

4守望夜(watch-night),指除夕夜,也是黑奴等候消息,以得知自己是否會被賣掉的時候。

5指死後上天堂,《路加福音》第六章二十三節和《馬太福音》第五章十二節皆云「你們在天上的報償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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