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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米
我們穿過一條甬道,頭頂的日光燈管滋滋地響,一閃一閃的。一群人走過來哭哭啼啼。打頭的是個小姑娘,倒是很鎮定。她手裡捧著個黑色的骨灰盒子,經過我的時候,嘴裡嘟囔了一句。我問翻譯,她剛才說什麼呢。翻譯說,別管她。 殯儀館的負責人是個禿頂的中年人,佛山籍的廣東佬,看見我們迎了過來。老凱使了個眼色。助理走過去,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說,小意思。他立刻喜笑顏開,對我們說,今天你們好彩,通靈師是個華人。不過等會「問米」的時候,他還是會說越南話。主要還是方便溝通,方便溝通。老凱也笑,說,沒事,我們帶了翻譯了。 到了靈堂,看見家屬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下了。前排是個穿一身孝服的年輕女人。旁邊是個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來。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輕聲地呵斥了一聲。她抬起頭,看見我們正架好機位。細長的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對後面一個年輕男人耳語。男人站起來,立即是凶神惡煞的樣子,架著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說了句什麼。翻譯對我說,他說不許拍。老凱趕緊走過來,又將一個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裡。男的掂一掂,沒言語,轉身走了。老凱嘆一口氣,說,幸好有備而來,現在到哪兒也得「毛爺爺」開路。不不,在這兒是「胡爺爺」。 這時就看見仵工推著死者的屍體走出來。女人看見了,先嗚嗚地哭兩聲,就嚎起來了。身旁的親友勸慰了老半天,總算平息下去。我琢磨,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桌上擺的供,琳瑯滿目。擠擠挨挨間,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遺像,看起來嚴肅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終。旁邊的翻譯就說,這是個出車禍的。才結婚兩年。 這時候,走出來一個一身長袍的男人。旁邊人告訴我他就是通靈師。雖然我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吃驚。他似乎過於年輕了。三十出頭的樣子,眉目清朗。那個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戴在他頭上,就成了京劇裡的綸巾小生。他舉起了一把寶劍,穩穩地放在桌上。旁邊的小助理說,呦,來了個令狐沖。只見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噴在面前的黃草紙上,開始念念有詞。一唱三歎,倒是好聽得很。我問翻譯,他在說什麼。翻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我也不懂,大概是請各方神聖來幫忙的吧。 我給了他一個特寫。突然,就看見他臉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消一會兒,抬起了頭,仍然閉著眼睛,人卻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大叫起來。旁邊的翻譯說,她叫老公的名字呢,老公叫有龍。 通靈師開始左右搖晃身體,嘴裡喃喃說著話,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翻譯說,上身了,問自己在哪兒呢。 女人開始哭泣。 通靈師突然渾身戰慄,聲音變得急迫起來。翻譯說,哎呀顛來覆去說自己真冷啊,真餓啊,這是在哪兒啊。 女人說,夫啊,你回來了。你怎麼拋下了我一個呢。還有我們的兒子,他才剛剛會叫爹呢。 女人說完又開始大哭,問他男人在底下好不好啊。通靈師閉著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突然也發出了哭聲。我不得不說,作為一個男人,他哭得極為動聽。這哭聲內容豐富,裡面有不捨、愛憐和悔恨。 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給我們兒子取個名字吧。 通靈師停止了哭聲,拿出一張報紙,用手摩挲。然後用蘸了墨水的毛筆,抖抖索索地在報紙上畫了兩個紅圈。 然後將報紙擲向女人。女人的親友趕緊撿起來。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沒看見他勾了個啥。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然後女人又開始哭。翻譯聽了聽,說,這是個什麼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廣告上去了。 女人突然站起來,高聲叫喊起來。翻譯在旁邊急急地說,你這算怎麼回事。你到死做事都這麼吊兒郎當,給兒子起這麼個坑爹的名字。 我看了翻譯一眼說,你甭跟這兒用網絡語言啊。翻譯說,別打斷我,我怕你不明白。 然後女人又開始哭,說,你現在拋下我一個,你去快活了。活著整天不著家,在外面賭賭賭。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們家都敗光了,現在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我們開的店,還有一年的政府貸款沒有還。工人的工資也沒有錢發。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嗚嗚嗚。 通靈師一言不發,聽任女人的指責。面目十分寧靜。但是,我看見顯示屏裡,他的臉色漸漸泛起微紅。突然,他頭一抬,開了口。 這一開口,剛才還七嘴八舌的人們,突然都安靜下來。我看見翻譯張目結舌,趕緊問,他說什麼啊? 翻譯回過神來,挨近了我說,有戲看了。他剛才說,我在外頭賭,你就在家裡偷漢子嗎? 我也愣了。這他媽是好萊塢還是重口味韓劇啊。 女人愣愣地看著通靈師,開始大哭。然後看陣勢,是罵上了街。通靈師也不說話。偶爾講一句,那女人就邊嚎邊罵。 我問翻譯,他們說啥呢?你給翻翻呀。 翻譯眼睛瞪得溜圓,說,來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忽然,我看見通靈師的臉赤紅,五官扭曲,變得猙獰。他呼啦一下站起來,跳過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後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旁人都看呆了,竟沒有一個去拉一把。在掙扎間,通靈師揪起女人一綹頭髮,一個箭步跑到屍體跟前,撬開屍體的嘴巴,要將頭髮塞進去。 老凱看見,說,壞了,他要帶她走。趕緊和當地的一個風水師傅走過去,合力按住了通靈師,然後將頭髮從屍體嘴裡面摳出來。老凱拿起一張神符,口中念念,「啪」地一下貼到通靈師的額頭上,說,塵歸塵,土歸土。走! 通靈師顫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睜開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態澄明。 通靈師站起來,與女人與親友致意。女人驚魂未定,一把推開了他。小男孩嚎啕。其他人也都紛紛有些閃躲。他無辜地看眾人一眼。只有旁邊的一個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說你辛苦了之類的話。 老凱擦一把額頭的汗,長噓一口氣,說,沒想到,到這兒來救了個急。業務還算熟練。 我張了張嘴,到底沒問出來:這老北京腔的念訣,越南的鬼是怎麼聽懂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通靈師走過來,認真地看著我的攝像機。他對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憊。 晚上我們在一個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廳吃飯。老凱叫了殯儀館的老金和通靈師。通靈師叫阿讓,這時候換了身簡單的T恤衫,牛仔褲,和個普通的年輕人沒兩樣。老凱和老金觥籌交錯,簡直是他鄉遇故知。我和他們敷衍著,看阿讓在旁邊,一個人默默地喝酒。我就說,帥哥,碰一個啊。他就將酒杯舉起來,和我碰一下,一飲而盡。我說,好酒量。他笑一笑。 我問他,你做這行多久了。他說,三年。 然後就又沒話了。我說,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他說,浙江鎮海人。 我說,浙江可是個好地方。怎麼想到到這裡來。 他說,討生活。 我心想,剛才那情形,真看不出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這時候,服務生端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河上來。老金說,趁熱吃,這幾天雨多,去去寒濕。 霧氣繚繞間,阿讓抬起了臉。他看著我說,我覺得,你不相信我。 我正在擠一片青檸檬,手一抖偏了,濺進了眼睛裡。一陣痠疼。 老凱也愣了一下,然後立即打著哈哈說,他怎麼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們還要跟拍你呢。 阿讓搖一搖頭,說,信不信,眼神裡有。 老凱說,他哪有什麼眼神。你看他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使勁揉一揉眼睛,說,你們通靈師,是不是都有忌諱?比如「莫問前事」。 阿讓沒等我說完,他說,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清晰。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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