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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上、下)
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

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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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經典文化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0月05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60頁
ISBN:9789869917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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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舊港來的?
穿著卡其色制服,神情漠然的馬來入境人員,從口中吐出發音跳躍的英語。也許是因為面對官員查問的焦慮(縱使我事前已經多次默默地練習應對),或者是一直折磨著我的腸胃不適依然未曾平服,我在第一個瞬間沒有聽懂她的提問,以致心虛地呆了半秒。在下一個半秒,當我察覺到對方的眼神流露出些許的不耐,我才恍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連忙用英語說:是。
可是,在我恭恭敬敬地遞上的護照和臨時工作批文上,不是已經把我的來處寫得清清楚楚的嗎?何必多此一問?難道明知故問是彰顯權威的方式嗎?轉念又覺得奇怪,她剛才說的是「舊港」嗎?如果明明說的是「舊港」,我為甚麼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是」?
在我的腦袋繁忙地作著各種推想的時候,入境人員已經像撥開穢物般把文件在案上推過來,不屑一顧似的別過臉去。我一手抓住文件,一手拖著手提行李箱,狼狽地穿過了檢查通道,感覺猶如受到難民的對待。我好歹也是被邀請來當訪問學者的,絕不是黑市勞工或者偷渡客。這個國家對待客人不是應該客氣一點嗎?「舊港」是甚麼鬼話?
我的肚子又再痛起來了。
今天早上,打從坐上的士前往機場的一刻,心情已經有點不安。當車子在東涌的公路上停下來,我便知道堵塞機場傳言真的應驗了。我那反映現實的肚子,也開始發起了不合作運動。幸好我已做好準備,提早了兩小時出門,情況未至令人絕望。我和許多因為交通癱瘓而需徒步前往機場的旅客一樣,頂著當空的烈日,拉著大箱小箱,氣喘吁吁,合成一條長長的逃亡隊伍,低頭認命地往目的地進發。
沿途還有為數更多的穿黑衣的年輕男女,浩浩蕩蕩,容光煥發,青春可人,有說有笑,心情顯然截然不同,好像在大夥兒遠足一樣。他們在空曠的路上戴著口罩,拿著標語,邊走邊喊口號,一呼百應,情景煞是壯觀。幾個青年見我苦苦掙扎的樣子,主動上前幫我拖行李,還連連鞠躬說:不好意思!辛苦你了!我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有人幫總好過沒有。
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才到達機場客運大樓。善意的青年們把行李交還給我, 跟我熱情地揮手,轉頭便加入堵塞機場的隊伍裡。我還奢想著他們會幫我開路,但看勢頭他們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我的敵人了。說敵人的確是有點誇張。他們對旅客全無敵意,但是,唉,就是很抱歉但也要堵塞你的去路的意思。恕我孤陋寡聞,這種抗議方式應該是世界首創的吧。雖然被拖延得很無奈,但至少也算是長了見識。
人到絕境,有時會爆發出意想不到的幹勁。我壓抑著肚子的叛亂,頂著沉重的行李車,發揮推糞蟲的毅力,在厚厚的人堆中挖掘隧道,花了半小時,好不容易來到了辦理登機的櫃位。寄運了大件的行李,又經過另一輪奮鬥,才到達離境大堂的禁區閘口。就在我向守衛人員出示電子登機證的一刻,手機震動了一下,螢幕上出現了一條訊息。
是秀彬傳來的。她原來也身在機場,問我是不是今天上機。
我回過頭去,伸著頸,踮著腳,嘗試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那就像在萬頭鑽動的蟻窩裡尋找其中一隻螞蟻一樣,當然是徒勞無功的。還來不及眨眼,我便如同被吸進黑洞的光子一樣,身不由己地隨著焦急的旅客們越過了事件視界,墮入了平行世界的領域,跟原來的現實完全截斷了關係。也記不起自己是怎樣通過保安檢查和離境身分確認系統的,只知道自己站在禁區的免稅商店外面,手心冒汗,顫抖著手指在手機上寫了回覆:我已入閘。
在等待登機期間,我有一半時間瑟縮在椅子上,盯著頭頂的螢幕,深恐自己的航班會宣佈取消。另一半時間則躲在廁所裡,為腸子絞痛卻無法脫穎而出所折磨。不希望出現和渴求出現的結果成反比,對疲弱的心臟施以兩面夾攻。最致命的是,秀彬一直沒有回覆,持續處於離線狀態,令人瀕臨心死。我覺得自己隨時會在候機處倒下來。
對於自己猝死的情況,已經設想過不止千百次。所幸亦已不止千百次生還的紀錄,要不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我每次都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但每次之後還是需要再次的安慰。結果安慰也成了惡性循環的一部分。因為你沒法知道,哪一次的安慰會無效。那也即是真的最後的一次。在候機室沒死,不代表不會在機艙裡死。在地上沒死,不代表不會在空中才死。未死的一刻,總會接續著將死的一刻,如此類推,假死復假死,直至真死的臨降。人生終必在果然死去的一刻,才能得到永恆的解脫。我從小怕死,可能就是我研究好運和厄運的數學理論的動力。把疾病轉化為科學上的創建,是禍是福,也講不清楚了。
老實說,在機上真的有一次死掉的機會。當我在自己的座位頹然坐下,抬頭一看,一位穿著馬來西亞傳統沙龍式制服的空姐,正踮著腳尖,高舉著雙臂,幫客人整理頭頂行李櫃的物品。那完全伸展的纖長的腰身,把我嚇到差點兒心臟蹦出。那身形和姿態,竟然和當年的海卿一模一樣,害我以為自己迴光返照,命不久矣。
在暈眩間聽到有女聲以唱歌般的英語跟我說話,對準焦點才發現是剛才那位空中服務員,正彎著腰問我要不要甚麼幫忙。看來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向她要了杯清水,把放在襯衫袋裡的鎮定劑拿出來,卻因為手抖而無法把藥片折成兩半。結果又要勞煩對方幫忙。喝了水,服了藥,空中小姐收下了杯,嫣然一笑。此時我才發現,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海卿。
服藥之後症狀稍微舒緩,至少覺得離死還有一段距離。在四個小時的航程中,飛機多次遇上氣流。我靠著看爛片企圖捱過兇險的南海上空。空姐的殷勤服務,卻慢慢由安慰變成滋擾。這當然不是她的問題,只是她剛才令我想起海卿,關於海卿的回憶便沒完沒了地湧出來。那曾經讓我自視為一生最大的幸運的海卿,那激發我創造出好運的數學定理的海卿,那陪伴著我在嚴寒的北國完成博士論文的海卿,那給我誕下至愛的女兒秀彬的海卿,此刻竟然成了世上最不想相見的陌路人。





18.

下午出門去上課的時候,剛巧碰到住對面的作家黑回來。他又是那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穿著短袖衫褲,拿著超市膠袋,像是度假過久忘記回家的旅客。見我一身西服打扮,他還不以為然地上下打量,好像我破壞了他悠閒的心情似的。我想起林恩祖的那篇功課,但我決定不告訴他。他令我感到不信任—我不知道是由於他的外型、他的身分,還是他的名字—總之,我希望盡量不要和他產生瓜葛。可是,當我想轉身下樓,黑卻叫住了我,說:
老胡,你是搞cybernetics的,對嗎?
我點了點頭。他又說:
你等我一陣,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說罷,他推開門,走進單位裡,然後很快又出來,把一本書交給我,說:
有空看看。一個意大利小說家的文集,裡面有一篇文章,可能你會感興趣。看完還給我,不急的。
我接過書,看見作者的名字是Italo Calvino,書名叫做《The Literature Machine》。
下課後我打發了留下來問問題的學生,交代小文幫我處理一些功課分數的事,便像逃亡一樣坐巴士離開大學,到裕廊坊商場找個地方坐下來。那裡最近開了一間港式點心餐廳,頗能解我思鄉之愁。人流不多,算是清靜,我一有空就會到那裡去消磨。我叫了酥皮叉燒包、蝦餃、牛肉腸粉和港式奶茶,拿出黑塞給我的那本書,慢慢翻看。

我對卡爾維諾這個作家有點印象,但沒有讀過他的書。這本文集收錄的是他的文章英譯,劈頭第一篇叫做<Cybernetics and Ghosts>。作者從民間故事和神話開始,然後談到語言組合的文學理論,跟著提到模控學的幾位創始人,維納、夏農、馮.紐曼等,還有電腦先驅圖靈。他似乎認為,模控學處理的資訊編碼和傳播,以及機器自動化的主張,跟文學創作的本質有某種關係。他指出寫作的機械化成分,對於寫作機器的出現一點也不抗拒。他甚至宣稱,其實作家本身就是一臺文學機器。我對一個作家有如此想法有點驚訝,但大體上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在文章後半,好像反過來推翻前半的立論,指出文學不能完全機械化生產,因為作家的意識和潛意識,會在個人和時代的互動中,產生獨特的無法約化的作品。所以,寫作機器注定要被鬼魂圍繞。
就觀點而言,我覺得是有趣的。我從未見過有人從文學的角度來談論模控學。很可惜我的文學根柢不好,沒法斷定那些說法有沒有道理。也許我應該向黑請教。我也想搞清楚,他叫我看這本書有甚麼用意。但是,對於和黑打交道,我還是十分猶豫。
吃完東西出來,在商場逛了逛,買了麵包和早餐食材,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坐巴士回南大的途中,突然又來了一場狂風暴雨。我是個謹小慎微的人,背包任何時候都帶著伸縮雨傘。聽說這也是一些新加坡人的習慣。不過,也有人持相反觀點,認為反正大雨驟來驟去,帶不帶傘也沒所謂。而且,這邊極少毛毛細雨,一下就是傾盆大雨,就算撐傘也於事無補。
我就是在濕了半截身子的情況下,回到宿舍的。來到梯間三樓,沒料到又碰上林恩祖。她同樣是穿那條白色連衣裙,但這次渾身濕透,連頭髮也一直滴水。她大概是在大雨中走路過來的。她一見我,好像犯了甚麼錯似的,低頭叫了我一聲胡老師。我有點不客氣地問:
黑老師又不在嗎?
她搖了搖頭,水珠灑到地上。我趨前,使勁地按黑的門鈴,又大力敲門,但老半天沒有反應。回頭望了望那個自討苦吃的女生,我生氣地說:
下這麼大雨跑來這裡做甚麼?有事不可以遲點才說嗎?
想不到她一罵就哭了。我若不是雙手拿著雨傘和膠袋,真的想立即抱頭哀號。雨沒有半點歇止的跡象,水花穿過通花牆磚橫打進來,比無瓦遮頭好不了多少。我唯有叫她進去我的單位暫避。
女生進門,脫了濕漉漉的平底布鞋,光著腳站著。我連忙去浴室拿了條毛巾給她。她坐在沙發上,擦擦頭髮,擦擦手臂,又擦擦小腿,擦來擦去都在滴水。她的白裙子已經變得完全透明,黏在身上。她的臉色紫白,渾身也在發抖,情況相當不妙。我又有抱頭的衝動,但我克制住了。我嘗試冷靜地說:
恩祖,你仔細聽著。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出現在我的房子裡,我是完全被動的,沒有選擇餘地的。不是我不想幫你,我當然願意,這是老師的責任,但是,今晚這件事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知道的。連黑也不能,知道嗎?
她在顫抖中點了點頭。我拿了一件我自己的T恤,加上吹風機,帶她到從來沒有用過的主人套房,裡面有獨立的浴室和乾淨的毛巾。我表示她可以在那裡洗個熱水澡,並強調我絕對不會進入房內。說完,我退出大廳,回到自己的睡房,快速地換了乾衣服,然後坐在餐桌前等待。這種荒謬處境,我以為只會在處境喜劇中看到。我籌算著,等女孩恢復狀況,如何盡快不動聲息地把她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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