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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輝遺書一

作 者 作 品

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上、下)
後人間喜劇

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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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YY0251)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經典文化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11月01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2頁
ISBN:978986066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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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輝遺書一



  晨輝遺書一

1.那段日子的事情,就像前世的記憶一樣,許多都已經想不起來了。倒是我跨過睡房的窗子,準備跳下去的瞬間,當時的感受卻清晰地壓印在我心裡最薄弱的地方,久久不能磨滅,並且在往後的夢中不斷重複。

夢境動用上我全部的感官,放大到極限,以至有一種超出負荷的壓迫感。首先出現的是房間的白色雲石窗台,平日放在上面的雜物,好像書本、飾物盒、小擺設之類的,已經移到一旁,騰出一個足夠站立的空間。在那一方的空間中,躺著一把螺絲起子,和幾顆螺絲。目光往上移,鋁窗的窗花不知甚麼時候已經拆了下來。

明明是夏天,赤著的腳底踏上雲石表面,冰凍的教人渾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發抖的手,無法順利把窗子推開到足夠的闊度。也許是窗鉸老舊了,卡住了。探頭出去,幾乎可以感覺到悶熱的空氣不斷向上散發。

應該是晚上九點左右吧。四周卻出奇地寂靜。車輛在下面的街道上無聲地駛過。耳窩中只有我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和急喘的呼吸聲。胸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有快要裂開的感覺。對面的公屋大樓點著了許多燈火,白的黃的,冷的暖的,每一個窗子裡面,也有一個不一樣的故事吧。但此時此刻,沒有人留意到我,沒有人知道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我有甚麼故事?如果有的話,今晚也已經去到結局了吧。連結局也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就算引起片刻的轟動,很快也會歸於寂寥吧。啊,殉死!說得太美了。我連自己為甚麼要尋死也弄不清楚。那些前因後果,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在這個不斷重複的夢中,我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為何站在這裡,扶著窗子,一隻腳跨到窗框外面。我幾乎要永恆地凝固在這個邊界上。

我稍一低頭,看到了那個字。我總是看到那個字。在對面公屋大樓的外牆上,靠近底層的地方,直排的三個大字,是大廈的名稱,其中一個字,和我的名字相同。方方正正的,類似常用的明體字。凸出的陽文,鑲在外牆上,在街燈的斜照下,光影分明。

這時候窗鉸突然一鬆,扶著的窗子往外一翻,上身重心向外一衝。下面街道上經過的巴士的車頂在眼前掠過。緊握著窗框的另一隻手,反射地往後拉,身體重心回到窗框的邊上。胸口緊束,呼吸突然停止,支撐體重的後腿軟了下來,整個人便往後跌回屋裡去。

後腦袋一陣劇痛,不知撞到甚麼家具,只覺自己倒在睡房地板上。迷糊中聽到狐狸在房門外猛吠,有撲在木門上的重擊聲。然後是爸爸叫喚我的聲音,急促的敲門,門鎖被大力扭動。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沒法出聲回應。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撞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撲到我身上。是狐狸啊!狐狸!然後出現爸爸模糊的臉,聽不清楚的聲音,接著便是完全的漆黑。

我好像進入夢境。是啊,當時是這樣,往後在夢中也是這樣,成為了夢中夢。一個不斷下墜的夢。下墜的過程很長,一直也不到底。我一邊向下掉,一邊看到周圍的景物。有寫在牆上的遺書,用紅色筆,開頭字體較小,較整齊,後面越寫越大,越潦草。但那不是我寫的。是另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寫的。她在我之前,已經跳下去了。我不認識她,沒有看見她跳下去。她跳的地方,就在我家對面的公屋大廈的樓梯間。那天下午在鐵路站的便利店,聽到收銀的阿姐跟她的同事說:剛剛有人跳樓,就在屋?那邊!廿零歲女咋!做乜咁傻?哎呀!冇陰公!阿媽養到佢咁大!我在旁邊聽著,覺得她們好像在說我。

我已經記不起那個女孩為甚麼要跳下去,也不知道我自己的行為跟她有沒有關係。在那個夢中,我看到那用紅色筆寫在公屋樓梯間的遺書,但我來不及讀出它的內容,因為我很快便繼續往下墜。至於我,也有留下遺書吧。應該是放在書桌上,在一張中文系系會的單行紙上,用我還算工整的字寫的。但我不記得內容了。我不知道遺書的去向,很可能已經燒掉了吧。

在下墜的過程中,我見到媽媽。她在其中一個位置,像是大廈的某個樓層,類似一個露台的地方。媽媽就坐在露台上的一張有扶手的椅子裡,手裡拿著甚麼,大概是在織毛衣。我記憶中的媽媽老是在織毛衣,織到一半就會發脾氣,把毛線扯散,把織衣針擲在地上。那些針會從地面反彈,飛到不知甚麼地方。那時候我會抱著頭,害怕給那些針插到。夢裡的媽媽沒有發脾氣,她抬起頭,微笑著望向我,但在下墜中的我來不及向她喊一聲,便很快地掠過了。我從下面往上回望,很想再見到媽媽,但是,當我看見媽媽穿著繡花拖鞋的腿從露台邊緣跨出來,我突然感到強烈的恐懼。我大叫出來:媽媽!別過去!我放聲哭叫,在空中揮動四肢,想抓住甚麼停止自己下墜,想爬回去媽媽所在的露台,想阻止媽媽的危險動作,但都沒有用。後來終於筋疲力盡,我便祈求:快點到底吧!快點摔個粉身碎骨吧!

這時候,我聽到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那是機器的聲音,有節奏的,並不嘈雜的,反而是輕柔的,像音樂一樣的,撫慰的聲音。發出那聲音的是一台印刷機。在操作印刷機的,是我已過世的外公。年輕的媽媽站在外公旁邊,看著印刷機在開合和運轉。外公從印好的紙頁中抽出一張,交給我。紙上印著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我看不懂那些文字寫甚麼,便問媽媽。媽媽蹲下來,溫柔地指向紙頁的下方,說:看,這是你的名字啊!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爸爸坐在床邊,雙眼通紅,緊繃著臉,好像在動用全身的力量防止自己潰散。爸爸平時是個溫文和善的人。上一次見到爸爸變成這樣,是媽媽死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渾身上下的痛楚告訴我,我還活著。奇怪的是,除了身體痛楚之外,我沒有任何情緒,就好像心給人拿了出來,放在別處。如果要說感覺的話,就是一種懸浮的,空洞的無感。爸爸見我醒來,沒有說話,只是擠出笑容,握著我的手,在默默流淚。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哭,也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我和爸爸之間,好像隔著一段很遠很遠的距離。也許,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已經死去?我只是覺得很累,合上眼又陷入無意識之中。

就這樣睡睡醒醒,不知在醫院躺了多久。醫生和護士來來去去,做了些不知是甚麼的檢查和診斷。我換了個雙人房間,旁邊的床一直沒有人。後來才知道,是爸爸擔心大房的電視機對我有不良影響,提出換一個安靜的病房。我不明白電視機為甚麼會對我有不良影響。爸爸沒有把我的手機帶來,我也沒有問他拿。日子過得很安靜,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

爸爸老是跟我說:不用擔心,好好休息,甚麼也不用想。我甚麼也沒有想,因為我不知道可以想些甚麼。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記得的也只是些模糊的印象,零碎的細節,或者簡單的骨架。我知道自己曾經試圖自殺,但我不知道為甚麼,也沒有機會從遺書中得到提示。躺在病房的床上,外面的世界變得很遙遠,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哥哥也來過,跟我說了一堆話,聽他的語氣是在教訓我。他一向都比爸爸嚴厲。但我聽不懂他說甚麼,所以也沒有覺得反感。我間中也有想起阿宏。他的身分是我的男朋友。我記得這關係是在不久前確認的,但我說不出這代表甚麼。阿宏沒有來,我也沒有很介意。後來才知道,他來過,但被爸爸趕走了。爸爸不准他再見我。因為沒有手機,所以也不知道阿宏的消息。

後來終於出院了。拿了一堆藥物,預約了到精神科複診。我也不理解是甚麼意思。總之,是回到家裡了。也不肯定是不是值得高興。

唯一感到開心的是再見到狐狸。狐狸是我們家養的柴犬。他的眼睛是看不見的,但我一進門他便向我撲上來,不住搖尾巴,舔我的臉,完全不像是失明的。我渾身一顫,眼眶一熱,有甚麼好像在我的心裡復活。

我回到那個房間。所有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同往昔一樣。我察覺到,那個窗花已經裝回去,而且加固了。在醫院躺得太久了,身體變得很虛弱,便摟著狐狸,爬上床挨著。過不久爸爸進來,坐在床邊,給我看一個東西。記得嗎?是外公留給你的。他打開手掌,手心是三顆銀灰色的小金屬柱子。我逐一撿起來細看。每個柱子的末端都刻著文字。

你要記住外公給你取的名字啊!那是外公對你的祝福!那三個字在我手指中拼在一起,左右反轉,刻著:賴晨輝。我突然激動起來,忍不住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