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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女作家的後現代鬼話
．王德威
袁瓊瓊是 80 年代最被看好的女作家之一。從《自己的天空》到《今生緣》，她探觸女性心事，白描世路人情，冷冽精緻，頗有心得。之後袁轉行從事劇本寫作，睽違文壇久矣。《恐怖時代》是她重新歸隊之作，自然要受到「舊雨新知」的歡迎。
《恐怖時代》蒐集了三十則短篇速寫。這些故事取材於日常生活、即興隨想，但敘述轉折之間，卻每有意外驚慄的結局。平常與反常間所造成的落差，應是袁瓊瓊所追逐的效果。多看兩眼我們的白米飯，那不像是一鍋鍋白胖的蛆麼？（《米》）姊妹淘成了自己丈夫外遇的對象後，還是得請來吃吃拿手的紅燒肉──但「誰」的肉？（《忘了》）午夜夢迴，枕邊人越看越該死（《藍鬍子》），不死就該殺死（《殺人》、《箱子與愛》）。但是死去的竟活回來，又如何是好？（《老大的復活事件》）不管《咳嗽》還是《微笑》，想《睡》還是想吃（《口》），好《冷》還是好《趕》，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身體的每一種徵兆，總正是凶象畢露，煞氣重重，袁瓊瓊的新小說充滿了凶殺橫死、抑鬱瘋狂。她眼下的生命即景，不由你不覺得恐怖。
但是真恐怖麼？世紀末的我們，什底陣仗沒有經過？見怪不怪，得過且過，天大的禍事，我們都有法子應付。袁瓊瓊最要著墨的，不是恐怖事件自身的嚴重性，而是我們「應付」恐怖事件的過程，以及過程中的疏離、意外、因循、笨拙，甚或尷尬。袁的部分小說頗有些造作生硬的安排──編寫肥皂劇的習慣或許一時難以撒手？但在歐．亨利懸疑小說式的橋段之餘，她畢竟顯示了功力。怪誕的場景，難堪的嘲諷，還有一篇篇自嘲兼自剖的「後記」，袁的恐怖小說是要我們發出不安的訕笑的。在這紛然錯亂的人生裡，驚天地、泣鬼神的恐怖早被無限架空、延擱了。我們失去了驚畏懼怕的對象及能力，我們胡亂的對付著，這才覺得恐怖──恐怖得好笑。
我嘗謂袁瓊瓊的作品帶有少許「張」腔，而且是張愛玲作品中較難學的黑色幽默。在《恐怖時代》中袁算是集中發揮了一次。本書中的袁瓊瓊也是個不自決的後現代風格響應者。藉著憊懶的敘述姿態，錯置的文類、情緒，以及極盡虛擬、風格化的想像，她無意間托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流行氛圍。《恐怖時代》當然處理了人間的疏離、死亡的偶然、記憶與意義的流失等誼屬現代文學的題材。但袁瓊瓊寫來到底有「不可承受之輕」的效果，即便感傷，也要化作層層反諷。也因此，我以為她為女性小說的「鬼話」傳統，作了歪打正著式的顛覆。
在十年前的一篇文字《女作家的現代鬼話》裡，我曾追溯過現代中國女作家寫作恐怖（Gothic）小說的傳統。這一傳統在張愛玲手中初放異彩，之後的作家如施叔青、李昂、鍾曉陽、蘇偉貞，甚至李黎與西西，都曾一顯身手。女作者寫鬼話，並不以故弄玄虛、敷衍靈異為能事。她們藉著鬼魅般的意象或想像，觸及了男性世界所不能，或不願企及的議題。久被壓抑的欲望、無從表達的衝動、禮法以外的禁忌，於是藉「鬼話」幽幽的傾吐開來。或是怪異幽深（如施叔青）或是淒清決絕（如蘇偉貞），在在令讀者不寒而慄。
這樣一個「鬼話」傳統，在 80 年代末期更是變本加厲。鍾玲的《生死冤家》就是精彩的例子。她上下古今，遠自宋元話本，近自香港傳奇，找出豔鬼幽魂。這些鬼魅飄飄蕩蕩，無所憑依，千年百載仍要蠱惑陽間。李碧華的《胭脂扣》、《青蛇》、《潘金蓮之前世今生》更把投胎轉世，千古情孽的老套故事，改寫為現代城市怪譚。對應香江彼時的「大限」情結，李的通俗小說竟折射出一種妾身難明、陰陽不分的歷史感喟。 90 年代鍾曉陽的《遺恨傳奇》，一仍她早期的感傷風格寫出家族秘史，只是意境更趨陰鬱怪誕。而最近受到重視的黃碧雲（《其後》、《溫柔與暴烈》、《七宗罪》）則另闢蹊徑，以暴力與瘋狂烘托人生裡「非人」的況味。馬來西亞的黎紫書初試啼聲，寫的也是鬼意盎然的故事（《蛆魘》）。
大陸的殘雪自 80 年代中期以來也是「鬼話」連篇。狂言臆想，俱足令讀者坐立不安。殘雪的寫作因成為文革後傷痕文學傳統的重要突破之一。到了 90 年代中，出身廣西的林白也在《一個人的戰爭》等作中，加插靈異邂逅，彷彿新中國的陽光，再難普照女性心思的暗角。
是在這樣的一個小傳統裡，袁瓊瓊的《恐怖時代》算是作出了另類貢獻。袁也寫人世如鬼域，也喟歎這年頭人嚇鬼、鬼怕人。但如前所述，袁的小說是建立在角色如何「應付」擺脫恐怖的過程中。對照其他女作家的恐怖美學，她經營的是一種反高潮式的恐怖，一種錯位式的黑色喜劇。像《斷了頭的太太》中，蹶著屁股猛找失落的頭的官太太，或是《寵物》中把嬰兒當寵物養的現代男女，已是謔而且虐的極端例子。她的序及每篇故事後的「後記」，既像自圓其說，又像沒話找話說，看來不足為訓，卻衍生了奇怪的回聲：鬼話嘛，聽就是了。凡此都為女作家的「鬼話」故事，開拓出新的可能。
嚴格來說，《恐怖時代》各篇成績實有參差之處。部分故事如《熱狗》、《老大的復活事件》尤失之過淺過露。但這不是個講求深度的年代，袁的缺失甚至也就有了解釋的餘地。我願將《恐怖時代》視為袁的熱身之作，也相信憑她過去的成績，她能寫出更好──或更恐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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