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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就是不懂我
二、老婆就是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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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部法國電影叫做《四百擊》。
好像是什麼世界名作，甚至曾經在NHK教育臺放映過。日本翻譯的片名是《大人就是不懂我》，這絕妙的片名吸引了當時還是國中生的轟洋介。內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大人就是不懂我」跟「大人什麼都不懂」不同，隱含了年輕人的天真與軟弱，與當時自己難堪的心聲不謀而合。因此洋介認同的並非電影情節，而是日文版片名。
時光飛逝，當洋介自己成了大人，才發現無論是什麼事情，自己以外的大人也依然「不懂我」。
「長大」的意思，就是要忍受這個事實。而小孩子輕鬆之處，就是可以耍脾氣說「大人就是不懂我」。
洋介今年五十四歲。雖然不願意，但怎麼看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歐吉桑了。
在公司，他要帶領下屬，讓下屬了解工作上的想法。但洋介心中相當孤獨，常覺得沒人懂自己，只好不斷說服自己，這就是人生。
然而家人不同。至少最親近的老婆應該明白自己有多麼努力，在嚴寒的社會冰霜中掙扎求生。沒想到老婆佳織竟然隨便就給我貼上「什麼都沒想」的標籤。
一切都從佳織的那個問題開始。「退休後要做什麼？」真是個蠢問題。
我一想到明天的工作就胃痛，哪還有閒情逸致想像六年後的事情？
如果是公司計劃，認真研擬十年後的發展也不過份。畢竟是攸關飯碗。但退休後的生活，不退休怎麼知道是怎麼個情況？我應該要到了退休才會慢慢思考吧。
被時限追著跑，不斷承受準時交件的壓力，是上班族的命運。告別這股壓力，不就是退休的樂趣所在嗎？
本來想裝做沒聽到這問題，但佳織緊追不放。後來只要看到我休息放鬆，就立刻想要個具體的答案。
「有想要做什麼嗎？」「六十幾歲就足不出戶，會不會太早了？」「老公啊，聽說什麼都不做會得憂鬱症喔！」
實在受不了，只好回她：「妳暫且饒了我吧」。
真的很希望她明白，我有努力克制自己，否則早就破口大罵「妳給我差不多一點！」我已經退一步了，先低頭了，已經為了不惹老婆大人生氣，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了。妳懂不懂啊！喂！
但佳織只會嗤之以鼻。
「小初說男人什麼都沒在想，果然沒錯。」真是一整個高高在上啊。
小初，就是我嫂子初美。話不過三句就是「男人怎樣，女人怎樣」。自以為學者的牽強附會大魔王。那個愛瞎子摸象的婆娘，肯定是咬著退休這件事把人給全盤否定，說人什麼也沒在想。所以我總是當耳邊風。
但佳織原本不是那麼好勝又愛管閒事的臭婆娘啊。她原本是很溫柔的好女人啊。每次聽初美講話，就覺得娶了佳織真好。沒想到現在佳織竟然初美化，真是太超過了！
佳織怎麼也不肯接受，因此洋介只好說「退休之後就來個夫妻之旅，看看電影戲劇，一起遊山玩水吧。」
其實洋介很珍惜夫妻相處的時光，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雖然不說，但希望對方能明白。更進一步來說，是希望對方也跟自己一樣重視相處的時光。
但佳織竟然回答「退休之後每天都要一起在家了，還要一起出去玩，也太黏了吧？我也有自己的交友圈，而且我們彼此喜歡的活動又不重複，不是嗎？」
太冷淡了。
說得這麼冷淡，真的讓洋介有點吃驚。白頭偕老的夢想粉碎了。
最親的老婆，竟然不願一整天和自己在一起，是要拋棄我就對了？太過份啦！
洋介不發一語，氣氛凝重。佳織不鬆手，下了更冰冷的一擊。
「你沒有興趣嗎？」
甚至還說「你就沒有喜歡做的事嗎？」
「妳老公我是個窮上班族，工作就已經焦頭爛額，沒那個閒工夫玩興趣排解壓力，對不住啊。」
本來想盡力反諷一下，結果得到的回應是「講得那麼彆扭，果然是小朋友啊。」
「小朋友能養家活口嗎？」洋介嘟噥著。
「現在經濟不景氣，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挨餓受凍？妳能站在這裡思考興趣，就應該感恩了！」他在心中吶喊著。
但如果全說出來，肯定要挨了「你不懂主婦有多辛苦！」的大絕招，落得悽慘兮兮。
直到洋介父親那一代，日本人還對「夫唱婦隨」深信不疑。但二十世紀末，女性主義運動興盛，社會上便再也沒有「閉嘴聽話」的女人了。
洋介並非希望女人閉嘴聽話，而是希望可以和佳織無話不談，一同經營這個家。
而且不僅如此，整個家也全都交給佳織去管了。
在跟我囉唆之前，先想想為什麼我讓妳掌管財政大權吧？我只是隻可憐的小工蜂，每天與外界的敵人作戰，收集蜂蜜來供養女王蜂，而且只要從中分一點勉強餬口，就已經心滿意足。可見丈夫有多麼尊重、珍惜妻子，簡直就像奴僕一樣奉獻啊！為什麼妳就不能明白呢？
但長久以來的經驗告訴我，說了她也不會明白。不理老婆說的話，是生活平穩的智慧結晶。
為了平靜，我靠一個忍字努力至今，但初美化的佳織卻拿著人心的基礎問題追著我打。
「你有朋友嗎？」「你有享受人生嗎？」
這什麼意思？當我是上輩子壞事做盡的臭老頭嗎？
「被妳這樣一問，我哪有心情享受人生？」
洋介不開心地回嘴。佳織默不作聲，以奇妙的眼神看著洋介。
那眼神並不尖銳，而是憐憫。也因此更讓洋介受傷。
瞧不起我！洋介真的火大了，但還是忍了下來。我可是當了三十年的上班族，掛個忍耐專家的名號也不為過。
2
但老實說，窮追猛打的佳織，還是讓洋介體會到身為上班族的悲哀。
「沒那個閒工夫玩興趣排解壓力」自己說的話聽來特別傷心。
真的就是這樣啊！
念書的時候，音樂是洋介燃燒熱情的方向。
拿把吉他自彈自唱，把妹無往不利！雖然動機不太純潔，但實際上和朋友一起模仿Simon & Garfunkel或是Alice，真的很開心。
高中到大學這段時間，洋介都是民謠同好會的成員。社團有一項活動，是要打工賺錢，在Live House開演唱會。可惜洋介的實力不脫興趣的範圍，每次聽到同伴高超的演奏技巧，只能暗自嘆息「自己不過是在扮家家酒罷了」。
一出社會，洋介便放棄了音樂。
但放棄的只是演奏，喜歡音樂的洋介還是會去聽聽現場演唱。應酬續攤上KTV也是唱得熱情奔放。但隨著工作逐漸繁重，慢慢就沒有時間單純享樂了。
日本上班族有多少人可以在下班後或例假日時，盡情享受人生，鑽研興趣？至少洋介身邊的人，八成除了工作便一無所有。
有人喜歡釣魚，每週六必定要去大釣一場，所以週五晚上拒絕應酬。雖然上司不會因此視他為眼中釘，但這也並非好事。想必沒法子坐上大位吧。
可是洋介也並非為了升官發財而工作。
如果洋介工作的公司，是全球唯一的文具商，那應該相當輕鬆愉快。但無論什麼業界都有競爭。辦公文具日新月異，產品推陳出新。再加上網路普及，現在顧客都懂得比廠商還多。在這種情況下要談生意，絕對不是輕鬆的事情。
光是要達到目標業績，就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不知不覺，也就不再閱讀週刊或專業月刊以外的書籍了。
有了孩子之後，假日必須完全用來服務家人。逢年過節的家族團聚成了例行公事，別說休息，反而是更加疲勞。但至少還有一點滿足感。
希望讓家人更開心，這是我努力的唯一理由。連自己都要為這樣的人生感動落淚了。
從洋介的立場來看，把釣魚等興趣放在公司應酬之前的同事，簡直是清高悠遠，隨心所欲的人生強者。一想到他們的生活肯定毫無壓力，是多麼令人羨慕呀！
說到這，記得有同事去上英文班呢。但他老是翹課請假。表面上說工作繁忙，但其實一個不爽就不去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斷申請上課。他原本就是個喜歡語言的人，因此偶爾碰到外國客戶，也能輕鬆地用英文溝通。
有千錘百鍊的專業技能，也是令人稱羨。
都一把年紀了還是只能羨慕他人，慚愧，但這就是現實。
成功的商務人士這麼說。
「時間是自己挖出來的。沒時間只是無能的藉口。」
然而，洋介真的只是處理公司工作，便已精疲力盡。
他打從心底想找到「某件事」，有趣到讓他願意放下部份工作。但都五十四歲了還找不到，不禁要懷疑自己或許真的一個興趣都沒有。
活著就是一種樂趣……這說法似乎行不通。
只要活著就夠—好像悟道的聖賢，感覺也不錯？
老實說，認為不做事等於浪費生命而拚命忙碌，感覺真的有點悲情。
好想安靜的放空啊。
出社會之後，「放空」竟成了最奢侈的美夢。但退休後要放空到死嗎？那也不行。
光靠年金跟存款要過得無憂無慮還早得很。這點自己也很清楚。
雖然清楚，但寧願忘記。一旦想起現實的嚴峻，甚至會連活下去都懶。
朋友也是個難解的問題。
念書的時候是有好朋友，但僅只於互寄賀年卡的程度。還是每天同甘共苦的同事比較像好朋友。
對洋介來說，朋友就是往相同方向邁進的好夥伴。
所以只要自己還是上班族，工作還占生活絕大部分，朋友就是自己的同事。但以個人來說又如何呢？除了工作之外，跟同事就毫無交集。因此，他不認為退休之後大家還會繼續來往。如果說有哪個人是一直跟自己共同打拚的，那就是老婆了。雖然沒那個勇氣說出口，但洋介認為佳織就是此生最大的知己。
可惜在這點上，佳織實在是「不懂我」。
退休之後要跟朋友共度？那就是佳織了。這樣想難道不好嗎？
交新朋友根本是天方夜譚。朋友哪是這麼容易就找到的？
洋介對朋友只有一個要求：誠懇。而且也認為，能符合條件的現代人沒有幾個。
看看佳織，總是很輕鬆地跟其他人交上朋友。從兼差和草裙舞教室認識的人，不過一星期，對彼此家裡大小事全都一清二楚。洋介的生活也是因此洩密了吧？
雖然明白自己沒做虧心事，沒必要隱瞞，但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女人可以把最親密的家人生活全部說給剛認識的陌生人聽？
洋介從不向同事仔細說明佳織是怎樣的人，同事也從來沒問過。別人的老婆怎麼過活，這種隱私哪裡有趣了？
這就是男女之間的不同吧。
洋介一聽老婆囉嗦，雖然是又煩又生氣，也更往殼裡縮，但他並非沒考慮過「理想的退休生活」。
那就是健康。
健健康康，不麻煩任何人，有自己的生活風格，某天壽終正寢。雖然現在還不清楚「自己的生活風格」在哪，但只要身體健康，遲早會發現，不是嗎？
沒錯！退休之後該注意的就是健康。
去散步吧！這也挺不錯的。如果佳織不想陪我散步，養條狗也行。
是啊。或許狗才是我最忠實的朋友。不，根本就是狗比較好！養隻像《龍龍與忠狗》裡面Patrasche那樣的忠狗，一起去散步。在公園或河岸草地上，看著愛犬奔馳，靜靜的發呆……
這樣的老年時光真是不錯啊……
我就只想這樣，為什麼不行？
但這時候就想到，常去的居酒屋曾有人說過「靠興趣把妹的老頭子」，這也讓人相當在意。
和同事常去一家烤雞肉店，店名很俗氣，叫「醜女醜男」。有時也會自己去喝一杯。
那裡價錢便宜，所以回家途中總是忍不住光顧一下。
下了班，實在沒動力直接回家。要先在櫃檯邊小酌一杯，跟老闆閒聊，拂去工作時所沾染的不快，才能帶著笑容回家。這是我為了維護家庭氣氛所做的努力，應該要提報每日預算的！
小酌時，提到老婆大人嫌我退休後沒有興趣，老闆便說出這樣的事：
「我有個客人姓安岡，大概七十五歲吧？他呀，退休之後才開始跳社交舞喔。因為班上男學生少，所以他就算跳得不怎樣，也很受歡迎呢！舞蹈班開舞會的時候，竟然有一整排的人搶著當他舞伴喔！安岡先生高興得要命，直說這輩子沒那麼風光過啊。」
「受歡迎……也只是受阿婆的歡迎吧？」
洋介腦中浮現了濃妝豔抹的肥太太。跟這種人跳舞，簡直就是惡夢。
「嗯……這麼說也沒錯。不過一到七十歲，五十歲的歐巴桑看來就像年輕小姐啦。你知道，女人一化妝就變了樣，再說也只有社交舞可以光明正大牽手摟腰，不會被告上法院。而且啊，在舞蹈班認識的太太們還會請他參加家庭派對呢！我這輩子還沒被女人邀請過，老實說挺羨慕的。」
這麼說也對。洋介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有整排的女人任他選。
雖然嘴上說不想受歐巴桑歡迎，但歐巴桑也有很多種。如果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倒也不賴。
老婆是朋友，狗是朋友，這樣的老年生活其實不錯。但先不提佳織那鄙視的口氣，六十歲真的就老了嗎？
經歷千辛萬苦，結束受薪生活之後，如果能迎接一個來去花叢間的新階段，人生又將如何？畢竟自己從以前就很希望能學個技能。
雖然不知道能做什麼，但至少不會什麼也做不來吧。
仔細想想，洋介從來沒有挑戰過自己的潛能。這種事情簡直就像年輕人嗆聲一樣衝動。但如果是玩興趣，衝動也沒啥不好。而且要是從現在開始思考退休後的願景，一定令人相當期待。
總之，洋介不想當個可憐兮兮的難堪老頭。要當個不服老，不認老，享受人生，風流倜儻的迷人老頭。
嗯！終於看見理想的老年生活了。首先讓佳織幫忙找找興趣吧。反正放假除了睡覺也沒啥事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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