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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1.
現在大幕已經拉開。我們正要開始「回顧」。
首先我們看到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黑皮鞋，白襪子；黑色百褶裙，淺紫色短袖毛衣。細密的長髮紮著一束馬尾，襯托出白暫的、圓圓的、甜甜的臉龐。
那時是秋天，小女孩匆匆走在霞飛路上。突然，她停下來，回過頭，對我們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帶著一些興奮，也似乎帶著一些神秘。
然後，我們看到她昂起頭，步履輕快地走了進去——上海戲劇學校。
她報考的名字叫顧小秋。不久之後，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顧正秋。
顧正秋走進了她的舞台。學戲，扮戲，唱戲；虛擬實境，粉墨登場，忽忽已經過了五十多個秋天！
顧正秋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她曾經說，她的人生僅只一個「戲」字就足以涵蓋——她的人生觀、道德觀、價值觀，都從「戲」裡汲取；她的友情、愛情、婚姻，也都因戲而結緣。「戲」影響了她的一生，而她的一生，也是一齣曲折動人的戲。因為，上天創造一個藝術家，往往不止於藝術舞台的試鍊和呈現；因為，「生命」這座舞台的試鍊是更大、更廣、更深沉的。
現在我們看到金色的秋葉燦然如昔，顧正秋再度回過頭，仍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似乎帶著一些欣欣然的興奮，也似乎帶著一些神秘的滄桑。
「我不喜歡戲劇以外的事，」她說。
2.
上海戲劇學校成立於1939年11月8日。
那一年的9月，德國軍隊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對上海來說，戰爭早已開始。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爭持續近三個月；11月9日，國軍撤退；11月12日，進入「孤島時期」。那段期間，上海的工廠被毀五二五五家，實業界的損失高達八萬萬元。1918年由姚伯鴻先生所建、佔地六十餘畝的上海名園「半淞園」，也被日軍濫炸、洗劫，完全損毀。
死的人，傷的人，流離失所的人，出走到香港或重慶的人……
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白俄人，印度人……黃浦江忙碌依舊，上海也仍是冒險家的樂園。戰火在世界許多角落燃燒，也在中國的許多角落燃燒；然而「孤島上海」維持著表面的繁榮，「戰時的和乎」。
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顧正秋以第一名的成績從上海戲劇學校畢業，而中國的內戰已紛紛擾擾地開始。1946年她自組劇團，帶著熱情和掌聲，貼著戰火的邊緣，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的公演：南京，蚌埠，徐州，青島，台北……。
1948年11月30日，過完二十歲生日不久，顧正秋從上海飛到了台北。
她不知道這是一次久別。
此後她未曾回到上海。迄今已近五十年。
現在我們看到她的背影：孤獨，沉穩，安靜，佔據著整片銀幕。一束燈光漸漸地投射過來，照在她依然豐美柔細的髮絲上。
「我這一生最重要的戲碼，都在台北演過了，」她說。
3.
生活有過它的真實。我們稱之為歷史。
我們尊敬所有的真實。但或者，多麼遺憾，我們遺忘了部份的真實；甚至遺忘了大部份的真實。漫長的歲月不斷地撕扯人的記憶；經過壓擠，沖刷，磨損，淡化，留下的可能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
記憶無法復原所有發生過的真實。所以，沒有形諸文字或影像的事實，並不表示它們未曾在生命裡發生。能夠在文字、影像或聲音裡留存的，大多是經過歲月檢驗和篩選的片段。
拼貼這些片段，是一件繁雜艱辛的工程。嘆息或者眼淚，都不足以說明這一切感傷。我們只能欣慰的說，經過追索、檢視和重組的記憶，仍然最接近生命的原色，也最貼近生活的脈動。
「現在，我們開始吧——」她說。
顧正秋站起來，在暗影裡走回去。
走回1929年，10月5日。
在南京，一個安靜的農村，她的母親吳鳳鳴第一次聽到了她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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