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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我聽見鄰房的貝恩正隨著收音機播放的歌曲敲著他的床頭板。不知道他睡覺的時
候,會不會把頭上那條生皮帶子拿下來。
我在自己房裡跳了一會兒舞,回憶在某個舞步時艾碧是怎麼把肩膀往前甩的,我弄得關節都要脫臼了。同時,我一邊想著,要怎麼告訴貝恩關於皮帶子的事。
我不想讓貝恩因此生我的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像是客廳裡的一個靠枕,每個人經過都賞它一拳。老實說,如果貝思想戴個腳踏車打氣筒在頭上,我也無所謂。
有一陣子,我覺得貝恩看起來比家裡任何人都老──甚至老過爸爸。那陣子,他總是顯得非常疲倦,但當他在享受他喜歡的食物或喜歡的音樂時,他又好傢和我一樣小了。他的表情變化之急遽,常讓人始料不及,比如,每次不管誰提到上大學,他的視線就會從問話的人身上移開,而且立刻一副好累的樣子,回答說,他會很快做決定的。
「別給他壓力。」媽媽叮嚀爸爸。
「你怎麼可能給空氣壓力?」有一回我爸爸說:「每次問貝恩什麼事,他總是跑掉。」
媽媽曾經說,幸好軍隊不要他,因為他右邊膝蓋有點不對勁,是以前玩足球發生意外造成的。
很多年以前,在我還是娃娃時,貝恩一定玩過足球。我在公園裡看過人家玩足球,我沒辦法想像貝恩曾經像那些男孩子,跑得那麼有力,用膝蓋和頭去頂撞足球。
每次想到貝恩,或者是晚餐桌上和他面對面,我都是看到一個瘦瘦的高個子,穿著一件鬆垮垮的外套,領子豎起來,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衣服鈕扣不見了,只留著五顏六色的線頭。走路的時候,兩隻眼睛老是盯著那雙沾了泥巴的破鞋。
我拿出一件套頭衫和裙子準備第二天上學穿。但我知道第二天我又會改變主意。媽媽總是說:「凱莉,前一天晚上就要把第二天打算穿的衣服準備好,這樣可以節省時間。」
我走進貝恩房間時,他沒有抬頭看。不過,至少他沒鎖著房門。
去年,他差不多把他的東西全丟光了,他說,他不要任何雜物。所以現在,他房裡只剩下幾樣家具。一張橡木桌,上面除了塗鴨的墨跡,什麼也沒有;一張床,床墊上鋪著藍色的舊露營毯子,床頭板刻著是他的大名;一架收音機,擺在一個他從街上撿回來的柳條箱上;兩只大箱子,用來放衣服,裡面的牛仔褲和粗布襯衫像一大群蛇交互纏繞著。以前牆上有很多從雜誌裡面剪下來的圖畫;還有一份月曆,上面印著許多隻牛站在草地上;還有一大幅媽媽送的複製畫,是個耳朵包著繃帶的男人;以及一張卡通圖畫,是一隻駱駝在吸雪茄。那些他全扔了。
貝恩不再上學以後,剛開始媽媽照舊替他鋪床,像舖我的一樣。可是他不肯用床單,還說枕頭對頭腦不好,所以過沒多久,媽媽就不再幫他了。
「什麼事?」收音機的歌曲結束了,貝恩才開口。
我仔細看了他在桌上畫的東西。
「這是中國字嗎?」我指著一些飛鳥般的線條。
「可能是吧。」貝恩說。
桌子正中央,他用墨汁寫著:河豚活在大海裡。我注視那行字好一會兒。
收音機的播音員正在那裡慫恿大家去買唱片:「大減價!大減價!五塊錢的唱片只賣一塊九毛八!太帥了!太帥了!」我被那叫嚷聲弄得十分惱火。
太刺耳了。貝恩為什麼一定要把收音機開得那麼大聲?話說回來,問有什麼用?去年有一天,他從學校回來,說,再也不去上學了。而好像從那天起,他便決心什麼事都不多說。「成天晃盪,」我爸爸說:「漫無目的等待著。」
我從河豚那些字畫中抬起頭,貝恩正看著我。那條皮帶子正搭在他的襯衫領子上,眼前的他,看起來一臉風霜,而且憂鬱。有時候,我覺得我愛貝恩超過任何人。
「你為什麼老是寫河豚魚的事?」我輕舉問他,以防他又一臉茫然或起身走開。
他俯身去把收音機關掉。「因為那是真的。」他說。
我不懂,但也想不起來有什麼問題好接下去,只能呆呆瞪著他看。
一會兒,他微微一笑,說:「一切生物總有適合生活的所在。」
「可是鯨魚也生活在海裡呀,」我說:「還有一大堆別的生物。」
「這我可不確定。」他說。
「那為什麼你就確定河豚活在大海裡了」我問。
「因為我見過一條。」他說。
「在海裡?」
「不完全是。」他說著,仍然仰著頭對我微笑。
我想大叫:「你瘋了!」可是對貝恩,我做不到。我的朋友和我,成天互相說對方瘋了,不過,我不是很明白這話的意思。
「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寫得到處都是?今天早上,我發現我的歷史課本上,傑弗遜總統相片底下也寫了一行。連我的課本你也寫!」我想起還有一次,他用小紅莓果醬在媽媽的亞麻桌巾上寫,媽媽洗了十多遍,痕跡還是在,這可真叫做瘋了。
眼前的他顯得有些頹喪,沒精神的樣子,像媽媽形容過的番茄爬藤。他的手又伸向收音機,一邊瞥了我一眼,說:「我也不知道……。」同時,神情變得茫然。
「拜託,貝恩,告訴我河豚的事好嗎?」
「不談了,凱莉。」他說。
我又盤桓了一會兒,用手指頭跟隨貝恩桌面的墨汁線條畫著。他在一旁用手關節敲著床頭板。我知道,我無法從他口中榨出任何一個字了。
回到自已房裡,才想起剛才竟都沒有提到他頭上那條皮帶子的事。算了,爸爸會放棄的,媽媽也會放棄。你能對一個茫然的人怎樣呢?
窗外,街上車子來來往往。我們住在八樓,所以不太覺得吵,除非消防車經過,或者垃圾車來的時候。而垃圾車通常是半夜三點來的,收垃圾的人偶爾會把我吵醒,天氣不太冷的話,我會起來趴在窗台上,聽那些人互相喊來喊去。
我用手指頭在窗玻璃上寫著貝恩的話,可是八成玻璃太乾淨了,並沒有顯出字來。玻璃這麼乾淨,卻沒有使任何事情因此明朗一點;而且長這麼大,我甚至沒有見過什麼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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