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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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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臺灣美術兩百年(下):島嶼呼喚
臺灣美術兩百年(上下冊套書)

春山出版

【類別最新出版】
例外狀態(重譯本)
海島核事:反核運動、能源選擇,與一場尚未結束的告別
憂鬱的編年:電影《憂鬱之島》與香港的身分探詢
重探戰後臺灣政治史:美國、國民黨政府與臺灣社會的三方角力
春日的偶遇:白色恐怖、我的阿公黃溫恭與家族記憶追尋


臺灣美術兩百年(上):摩登時代(WT01032)

類別: 總經銷代理>春山出版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顏娟英、蔡家丘總策畫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4月01日
定價:1250 元
售價:988 元(約79折)
開本:16開/平裝/320頁
ISBN:9786269563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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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第六章 新時代男與女】導論|顏娟英

「作為女人,我的皮膚就是我的家/國。」
「男人的歷史改寫了──暴民可以變成英雄──女人的故事呢?」
「她,在喑啞噤聲中,度過了一生。
她,是複數的女人。
她的憂傷也一直是我們的憂傷。」
──吳瑪?

西方藝術歷久彌新的人物畫或塑像,重點在凝聚人的生命記憶,展現得栩栩如生,讓觀者感覺親切熟悉,因此原本不需要再以筆墨解說。但是藝術作品吸引我們的不只是描繪對象的形貌與精神,如影隨形的還有創作者的人格特質、美學價值觀,以及反映出的濃厚時代氛圍與人文精神。1920年代,進入日本文官總督統治時期,伴隨著新時代臺灣知識人追求現代性與本土意識的發展過程,西方現代藝術快速傳入臺灣,新式建築與各種展場不斷出現在日常公共空間。此時不論是政治或社會結構,乃至於男女階級,人與人的相對關係都發生劇烈的變化。1920年,東京留學生自主成立新民會,創辦《臺灣青年》,提倡文化啟蒙與民族自決,配合島內蔣渭水、林獻堂主導的文化協會運動,引起年輕人熱烈反應。藝術先驅不論身在臺灣或遠赴日本、歐洲學習,都同樣憧憬著臺灣文化與政治的變革,期待提升臺灣在世界上的地位。他們自主性地實踐新文化運動,倡導男女普及教育,主張婚姻自主,反對一夫多妻,都是他們的基本共識。

1920年代文化啟蒙運動已成遙遠的歷史,他們獻身的理想有無實現呢?這一章不談政治、社會與抽象思維,只想談點藝術家內心的感情與理智,以及男女平權、互相尊重的基本人權觀如何萌芽與成長。站在開啟新時代風氣的立場,首先將回顧黃土水1921年創作的裸女像〈甘露水〉(圖見頁),接著橫跨百年時間,重點選擇幾位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觀察其中反映出來的創作者的自覺與自省,以及男女兩性地位的演變和平等互動,討論這百年人物畫發展所反映出的內在幽微心理與外在的萬千變化。

石破天驚的〈甘露水〉

清代臺灣,人物畫作品可以歸納為祖先畫像、神佛像與歷史人物。流傳有限的祖先像系列中,不論男性或女性的肖像多面無表情,穿著笨重繁複的官服,傳達追求功名利祿、子孫繁衍的漢人價值觀,完全沒有個性表現空間。二十世紀以降,受到日本與西方影響,展現感官美的女性圖像頻繁出現在美術展覽會,成為最顯眼的變化。

出身臺北艋舺木匠家庭、父親早逝的黃土水留學東京時,在1920年以石膏塑像〈蕃童〉(圖見 頁)入選帝展,借用排灣族少男吹鼻笛演奏,表現臺灣文化特色,成為臺灣美術界首位進入帝展的光輝人物。黃土水無疑具有前瞻的眼光,第一次參加帝展競賽,便以最具臺灣特色的題材入選。不過,他在此之後,決定原住民題材並非他所長,於是轉向漢人農村社會中田園牧歌式主題,如水牛與牧童。

他天賦異稟,且廢寢忘食拚命工作,但並非不問世事,而是懷抱遠大的理想,希望藉由創作美術品,啟發年輕人追求精神性的品格,革除舊社會惡劣保守的舊習。他痛恨舊社會的富人只知道沉溺物質享受,酒池肉林、蓄妾狎妓,卻不知寄託藝術涵養情操的重要。

不瞭解藝術,不懂得人生精神力量的人民,前途是黑暗的。……雕刻家的重要使命在於創造出優良的作品,使目前人類的生活更加美化。即使(僅)完成一件能達成此重大任務的作品,也不是容易的事。……寶貴的時間不能浪費。

黃土水自願肩負起美化人類生活的責任,?注心血創作當時同胞仍無法理解、接受的臺灣美術,且一再呼籲臺灣年輕人共同努力,推動嶄新的美好年代,為藝術的「福爾摩沙」創造不朽作品。受他鼓舞的繼起之秀,例如陳植棋、陳澄波、李梅樹、林玉山等,紛紛克服困難,遠赴東京學習創作,表現臺灣珍貴的人文風土。

1921年黃土水以古典學院風格的等身裸女像〈甘露水〉,第二次入選帝展。若按作者自己的說法,一尊等身高的大理石作品,需要費時一年時間持續辛苦製作。對比之下,前一年夏天他返臺蒐集資料後,不過十多天就在東京製作完成石膏塑像〈蕃童〉。首次入選帝展時,黃土水在上野公園展場外興奮地接受報社越洋採訪,長篇連載兩天。前述《臺灣青年》雜誌也在卷頭刊登這件作品。相形下,這次輿論卻極為冷淡。《臺灣青年》也許是因為雜誌的經費有限,不再發表照片;《臺灣日日新報》也不過發表一張作品照片,沒有任何文字報導。為何保持緘默?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事實上,對於當時臺灣觀眾以及文化界而言,黃土水的創作有如陽春白雪,深不可測。當時臺灣是現代藝術的沙漠,雕刻極為冷門,大多數人都會懷疑石雕究竟是匠人技藝還是藝術創作?雖然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基羅的大理石雕刻〈大衛像〉(1501-1504)早已成為不朽的經典作品,不過東京美術學校並沒有傳授這項技法,黃土水透過私下觀察一位在東京的義大利雕刻師,反覆琢磨才學成。1920年,來自臺中的熱血中學生張深切,在東京留學生宿舍高砂寮空地,看到黃土水每天手執鐵鑽和鐵鎚敲打大理石,許多臺灣學生投以嘲笑的眼光,認為沒出息,卻不曾動搖藝術家的心志。六年後開辦的臺灣美術展覽會,十六回期間僅有東西洋畫兩類別,果然未曾考慮雕塑類。

其次,臺灣社會整體的美學觀尚未成熟。西洋藝術中的裸女圖像應該如何看待?是否適合公開陳列觀賞?這類問題當時臺灣觀眾,不論臺、日人,大多持保守態度。誠如第二章導論〈現代美術與展覽會〉所言,1927年首回臺展時,審查員鹽月桃甫特意開風氣之先,以裸女為題材,製作〈夏〉,理由是這類題材在臺灣很少見。不過,當時畫家很謹慎地用一塊布遮掩模特兒的臀部與私處(圖1)。到1936年,李石樵兩件作品,〈橫臥裸婦〉與〈屏風與裸婦〉在臺北參加臺陽畫展時,因為沒有遮蓋私處,仍被總督府官員認為有礙風化,立即撤下。即使到1989年筆者採訪雕刻家陳夏雨時,他曾提到幾年前國父紀念館拒絕他的個展,說該館「不能展出裸體作品」。

然而黃土水必須堅持日夜敲打下去,他相信〈甘露水〉入選帝展,代表他不負苦心,將西方現代藝術帶入臺灣,也將臺灣帶上日本的美術殿堂,展望世界的舞臺。相對於〈蕃童〉露出天真的笑容,寓含深意的〈甘露水〉表情專注,超凡入聖。這位少女身軀飽滿健壯,裸身挺直腰桿,昂首向上,雙眼微閉,雙手向下伸展,彷彿祈請並接受天地日月的精華。配合曲線優雅的腰部,她的小腹圓鼓,下腹勾勒出向上揚起的弧形線,肌肉結實的雙腳交叉,右腳輕輕著落在隆起的沙地,左腳踮起。瞬間凝結伸展的動態與專注等待的靜態,有如芭蕾舞姿,散發飽滿的能量。她臉龐骨架方硬,腳掌巨大宛如勞動工人,感覺並非溫柔嬌弱的少女,而是堅毅且健康、明朗、樂觀的女性。陪伴她的還有地面上三顆蛤蜊。上天必將降甘霖,帶給荒漠的大地無限生機。一如作者黃土水,〈甘露水〉殷切預期著藝術的「福爾摩沙」時代來臨。

百年前的風光與孤寂

隔年3月,東京舉行「平和紀念博覽會」,臺灣館展出〈甘露水〉,黃土水寫實雕刻技法高超的聲譽才開始從日本陸續傳回臺灣。臺灣館主要陳列的是農產及樟腦等加工品,然而,在大型臺灣島模型的兩側卻展出黃土水的兩件大理石雕刻:〈甘露水〉立像,以及女性半身像〈思出〉,令觀眾印象深刻,徘徊不去,也吸引了日本皇族的注目。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伯樂就是久邇宮邦彥親王(1873-1929),而中間的引介人是臺灣第一位文官總督田健治郎(1855-1930,總督任期1919-1923)。

1920年10月29日下午,當時黃土水的〈蕃童〉正在帝展展出,而在臺北訪問、巡視的日軍陸軍大將,裕仁太子(日後為昭和天皇)的準岳父久邇宮邦彥親王,由總督田健治郎親自陪同,參觀大稻埕公學校學生成績作品展。他注意到一件非常醒目的大理石雕刻,那是黃土水捐贈母校的〈少女胸像〉(1920,圖2)。總督親自為親王說明,這位令校方和總督都引以為傲的傑出藝術家入選帝展的事蹟。次年,黃土水為答謝總督的關照,特地贈送一件高三尺的大理石雕,展現「幼童弄獅頭」的模樣,題名「無邪氣」(純真),田健治郎在日記上寫下滿懷的喜悅:「天真奕奕,可賞玩也。」他任內陸續引介黃土水負責重要的藝術工作,特別是呈獻給皇室的紀念品。黃土水得以在東京平和紀念博覽會的臺灣館展出,也是總督的邀請。

久邇宮親王是否曾參觀1921年10月舉行的東京帝展,觀賞了〈甘露水〉,已無法查考,但他應該不會錯過隔年3月,盛大舉行的平和紀念博覽會,報載大正皇后和裕仁太子都前往參觀。從這年起,黃土水陸續為大正皇后與裕仁太子製作木雕動物(1922),以及三歲男童像(1923)。

黃土水的名聲不限於總督府與皇室,在日本藝術圈內也頗見聲譽。1927年京都繪畫專門學校校友共同組織,為報答恩師日本畫泰斗竹內栖鳳(1864-1942),擬製作胸像敬表謝意,原已委由竹內昔日學生,時任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教授的建?大夢(1880-1942)製作,但因大師不喜建?擅長的銅像色黑黯淡,故改聘「臺灣出身新進石雕家黃土水」,參考原模型,製作大理石胸像,果然表現出大師美男子的形象。

更重要的是,1928年1月起黃土水受皇室正式邀請,為久邇宮邦彥親王夫婦製作全身肖像,2月親赴官邸寫生製作兩個月,再回工作室繼續完成。9月完成石膏像送至官邸獲親王認可並合影(圖3),據此再繼續製作兩尊,一採臺灣肖楠木,一為銅像。可惜的是,這位有意提拔黃土水的親王,在肖像完成後驟逝,讓藝術家頓失伯樂,哀傷不已。不久,長期工作過勞的藝術家也滿懷苦澀,孤寂地去世於東京。1931年5月於臺北舉行遺作展中陳列的1929年「久邇宮家御下賜銀盃」,見證了這段歷史。

隱藏於美感經驗中的女性生命史

已逝臺灣文學史學者林瑞明(1950-2018)指出,日治時期小說家龍瑛宗筆下的女性,生命健康而硬朗,「充分表現了與宿命相抗的精神……女性世界構圖中,可以隱藏於美感經驗,而傳達出『堅持與反抗』的潛在意圖……傳達出勇於追求臺灣人幸福的理想」,截然不同於龍瑛宗筆下的男性,那麼不能發揮個性,總是憂鬱文青的模樣。

女性明朗堅強的形象不僅出現在〈甘露水〉,更被後來許多臺灣男性與女性藝術家理所當然地傳承下來。1927年夏,黃土水的學弟陳植棋在東京描繪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全身像,〈夫人像〉(圖見頁)目的不在裝飾展場的美,而是表現夫妻共同創造臺灣藝術的決心。妻子當丈夫的模特兒,身著正式禮服,表情堅定嚴肅,耐心地正襟危坐。她雙手握扇護衛腹中胎兒,背後張掛祖母嫁衣。紅袍代表家族的歷史記憶和傳衍子孫的期許,甚至於暗示著民族的標誌,全幅沒有一絲浪漫情懷。畫家最後參加臺展的遺作〈婦人像〉(圖4),描寫妻子家居生活中的形象,依然是樸素堅毅,勇敢面對現實挑戰的模樣。

陳植棋在臺北師範學校時,因為深受文化協會運動影響,參與校內學潮,終被退學。這時,學習西洋美術創作成為他突破困厄,改變殖民地臺灣人命運的唯一途徑。妻子潘鶼鶼(1904-1995)出身於士林街上開明的家庭,臺北第三高女畢業後,曾任公學校教師,是知識女青年。婚後全力支持丈夫,擔任模特兒,在東京生下長子後便返回勤儉保守的汐止夫家,以媳婦身分照顧公婆,同時成為丈夫的革命同志,給與在異鄉孤獨奮鬥的陳植棋最大的精神鼓勵。早逝的畫家留下多封寫給妻子的家書,傾訴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思念,以及勇猛奮鬥的決心:

昨天久違地接到親愛的你寄來的信,十分開心。我一心鑽研的是支配未來社會的藝術,所以覺悟今後要傾盡全力,猛烈奮鬥。

陳植棋經常奔波於臺北與東京,領導臺灣方興未艾的美術團體,同時參加東京相關大小展覽。不慎感冒引發肺炎,醫治無效,1931年春,長女出生十天後去世。潘鶼鶼成為藝術家遺孀,長期在老房子守護著丈夫的畫作,每年拿出來慎重檢視一番。在長期沒有美術館的臺灣,她以身示範,讓子孫永遠守護著家族珍貴的文化資產與記憶,這是臺灣好幾位藝術家未亡人的沉重責任。

臺灣藝術史上第一位未亡人是黃土水的革命同志,妻子廖秋桂(1902-1977)。黃廖兩家是艋舺貧戶鄰居,秋桂自幼被帶到黃家,成為土水的童養媳。這是當時臺灣重男輕女的社會習俗,廖家多女兒,早早送出可省一口糧,黃家多兒子,童養媳成為家事幫手,將來可省下一筆聘金。沒有料想到,在東京學習的黃土水長期從拮据的生活經費中提供廖秋桂學費讀書。1979年年初,廖秋桂五妹網腰接受李賢文等採訪時曾讚嘆黃土水孝順寡母,並且「在日留學間,曾陸續寄錢回臺資助廖秋桂就讀至靜修女中,二十九歲回臺與她結婚」。

廖秋桂公學校畢業後,曾入大稻埕趙一山創設的「劍樓書塾」學習,再進靜修高女。1923年或1924年兩人結婚後共赴東京。這時公婆雙亡,也沒有生育,這一對臺灣菁英家庭共同的文化理想不僅呈現在丈夫作品,更具體呈現於妻子的行動。(圖5)

1922至1932年暑假期間,廖秋桂陸續參加大稻埕連溫卿(1894-1957)推動世界語(Esperanto)的活動,擔任大會翻譯,甚至參加話劇表演。更有名的事件是1926年8月以新女性之姿,與同學劉英兩人受文化協會邀請,由連溫卿、王敏川(1889-1942)等陪同前往新竹、通霄、大甲演講,她的講題是:「日臺婦女地位的差別」,大受好評,《臺灣民報》譽為「難得的女社會運動家」。

1930年底黃土水驟逝,廖秋桂將所有作品運回臺灣,參與官方隆重舉辦的追悼會和遺作展,並選取代表作捐贈公家單位,例如〈甘露水〉進入臺灣教育會館。自己僅保留黃土水生前以她為模特兒製作的小型石膏像〈結髮裸婦〉(1929,圖6)。

1931年7月,她開始以黃廖氏秋桂之名在《臺灣日日新報》家庭與生活版,陸續發表關於女性時尚與教養的文章。1937年4月,她在《臺灣婦人界》發表短文,自我介紹成為未亡人後,擔任《臺灣日日新報》的新聞記者五年了,正與曾在日本居住過的朋友規劃共同成立幼兒園。這一年7月爆發盧溝橋事件中日正式開戰,臺灣也進入非常時期,廖秋桂是否創立幼兒園已不可考。但仍可以說,廖秋桂在黃土水支持下,擺脫傳統童養媳無法接受教育、長期在家中勞動的雙重弱勢地位,以獨立新女性知識人之姿,體現丈夫黃土水改造臺灣文化的理想。她更進一步開風氣之先,活躍於臺灣平面媒體。廖秋桂晚年最遺憾丈夫已經被世人遺忘,唯有一位基隆雕刻師陳昭明(1931?─2021)誓願為黃土水立傳,始終鍥而不捨地追尋黃土水的作品與文獻,因而在過世前將黃土水生前使用的整套雕刻工具以及〈結髮裸婦〉都送給陳昭明。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