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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二哥 舞鶴

春山出版

【類別最新出版】
例外狀態(重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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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總經銷代理>春山出版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舞鶴等 胡淑雯、童偉格編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1月17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2頁
ISBN:9789869866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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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二哥 舞鶴



  逃兵二哥 舞鶴

◎一九九一年首次發表於《文學臺灣》創刊號,收錄於二○○一年《悲傷》,麥田出版。

1

我讀大一那年,二哥開始他的逃兵生涯。在他入伍四個月後,春節放假,他沒有回去。某日清晨,獵人來按門鈴,他只穿內褲出去應門,開了門縫的同時獵人撞破門,他回身就跑,想從樓上的窗口跳到隔鄰的石綿瓦,剛踏上樓梯半階,獵人攫到他的腿,其中一個用掌刀狠狠劈下去,他當下仆倒在梯階,獵人撲上去跨住他的頭。

這初次的逃兵生涯,歷時三十五天又九個小時。這個紀錄,雖不頂光彩但也不輸人了,多的是挨不到三、五天,就被無聲無息的獵人撲倒。二哥不服氣,若不是當時體貼新婚懷孕的二嫂,他不會頭腦壞到自己去應門,可以想見獵人剛到樓梯口,他早已飛過連綿的屋瓦跳到大路上。說這些話的二哥,走在軍營內通廁與通廁間的小徑上,那時他剛自軍監回役,母親要我這個家中唯一的大學生去開導他。他領著我見識通廁,一幢又一幢,他說著話,幾乎沒有我插嘴的餘隙。

幾年後,我在新兵訓練中心品味了通廁的滋味。為了不讓自己飽讀詩書的眼睛撞見廁溝通道中的屎堆,我習慣在蹲下前先剝下眼鏡,放入褲袋。有回,就在蹲下時,眼鏡掉落廁溝,歇在不知誰的黃褐的糞窩上。我猶豫了有數十秒之久,注視著眼鏡:它底下的糞窩在水流中慢慢蝕毀,而新的糞團不斷攏聚上來,圍成糞的鏡巢。我不知該放棄被汙穢了的眼鏡,還是保住能看得清楚的眼睛︱忽地我趴下眼臉,延手撈起眼鏡,同時這廁溝坑了我某種類乎尊嚴那樣的東西。

2

我撈起屎鏡的這時,二哥正在第三次的逃兵中。在通廁間的小徑上,二哥說他正等待一個逃兵的理由。是理由,不是機會,機會多的是,理由好對自己和別人交代。他很快找到理由,距他初回役不過一個半月;午休後點名他賴在鋪上,值星班長尋到踢了鋪板一腳,他躍起身一拳撂倒對方。母親諒解這樣的理由,要是那一腳踢中二哥的要害,那她不是白養了這個兒了嗎。在稅捐處當稽查的大哥不以為然,他說逃兵比如逃稅,都是一種食髓知味的劣根性在作祟。我當時不知贊成或反對,但後來入了軍隊也有一拳撂倒人的衝動。

我分發到山腳下部隊後幾天,晚點名時,連隊長宣布緊急通知:今晚高雄發生暴亂事件,暴亂持續擴展中,部隊必要加緊戒備,防範──。寒夜山氣中,感覺不到暴亂的熱。而後幾個月,我們身在事件的熱潮,電視教學再教學,小組討論又討論,專科畢業的小政戰指名我做總結,我說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那類話。小政戰駁斥我讀死書不用腦筋,因為人人看得出證據是那樣的雀巢,他把確鑿唸成雀巢,是那麼樣雀巢的證據。不過他贊同我寬大為懷的看法,做錯事的孩子,父母打他幾下屁股也就算啦,何況是我們一向行仁政的政府,小政戰大膽預測頂多判個三到五年,最有可能是六個月緩刑二年。判決後的政戰日,我發言說這真是個屁都不通的政府,硬是把塞子塞到人家的屁孔去──拖出去!小政戰大吼著拖出去,拖出去,隨後消毒:剛剛那是一個思想有問題的人講的思想有問題的話。

二哥第二次逃兵生涯,挨不到二十天。獵人跟蹤嬰兒車,在公園的小小動物園柵欄旁,逮到了等待中的年輕爸爸。我寫了至少二十封信給第二次坐監中的二哥,他只回我一信,說他敗在太顧妻兒,有一天他要像狼一樣的橫行,他用橫行這樣的字眼,要像鷹隻一樣的狠飛。第二次回役,他只呆了四天,鷹一樣的飛過營區的矮牆,當我被固在某個山腳下,成為思想列管兵時,二哥不知橫行在何方。

3

後來幾年,往往長時間斷了二哥的訊息。我們已經習慣,家族聚會時我們不提這個人。我相信二嫂曉得他身在何處,我們不問,問了二嫂也不會明白的說。
有個深夜,二哥「長征」到我家,身邊跟著一個老鏢和個少女。老鏢有三四十歲了吧,新婚的妻悄悄貼我耳朵說:來了城隍廟的七爺。我定眼一看,──二哥倒真像八爺了。當夜,哈過妻臨時弄的魚粥小菜、兩瓶紹興,八爺少女七爺擠到四榻大房間。我們都疑問他們怎麼睡,妻背過身去悶著。我想像八爺的壯蠻對少女的小嬌,久久不能入眠。

……成為列管分子後,先被免除衛兵勤務。腦袋邪門的,他們不敢讓他拿槍,很可能他私自把槍拿到外頭去賣,或者擁著槍做啥麼生意去。軍法公報上不是告訴我們嗎,有個邪了腦瓜的,半夜挺著自動步槍對著通鋪上的戰友,掃射──。我高興可以夜夜一覺到天亮。衛兵在零度的山氣中站哨,把著彈篋的掌心長了他鳥蛋一樣的凍瘡。為了撫慰兵們的鳥氣,少校連長蔣志鴻訓話各位,「︱不讓他拿槍,就是要叫他當不成軍人,不能履行軍人的神聖使命:軍人不像軍人,甚至可以說是不像人︱」既然不像軍人,只能分派不像軍人的工作,時常是廁所或菜圃的臨時幫工。廁所管理員是個也被列管的社會流氓兵,他的工作是廁所的第一手檢查員,檢查臨時工我的掃廁工作成果,等待上級值星的第二手檢查員不定時來檢查他這個第一手檢查員的檢查成果。抽水馬桶高踞第一間廁所,門板上紅漆標明四個大字「軍官專用」, ︱流氓兵的屁股也專用軍官專用的,我則掃了幾百次廁一次也不敢專用軍官屁股的, ︱水力弱,定時抽水常變成不定時沖水,糞團團的積在後三間兵們的屁股下。兵仔喜歡下在野戰茅坑,也因此,造就了我的另一份工作:晨曦暮色兩次,顫危危,挑水肥菜圃去。那陣子,我最大志願成為菜圃管理兵,看他手握著塑膠管在陽光下噴灑開七彩水珠,晶瑩透地的那種感覺,我覺得那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廁所管理兵也不可能:思想列管分子不能有固定的工作,固定了安定了,他便有剩餘的精力,不知再要生出怎樣異端的思想?同時,思想列管分子不能獨自擔當一個工作,他必須時時在同伴的監看下︱為什麼抽水馬桶老是壞(斷)了螺絲釘(線)?小心有人在水肥中下藥,長出畸種包心菜。如是,上級體貼,不讓剩餘危險的精力,我身兼三種臨時工:不定時廁所打掃工,早晚兩回菜圃水肥工,另加一次午後豬圈清潔工,以廁所為中心點,豬圈菜圃茅坑剛好在等邊三角形的邊陲地帶,我不定時窩在行政廁所中心,定時出差到邊疆去,沿途看晨昏光影中的山脊稜線、聽林鳥長啾︱彎腰駝背豬餿人臭不亦樂乎是真不像軍人。不過,不定時有什麼東西殺出來擋住路,不必定眼看也知道是我們的政戰長官,先厲聲要你立正站好軍人要有軍人的模樣不要死老百姓,隨後臨時檢查衣褲口袋。這臨檢,重點在查緝任何可能的文件書摘或紙條,上面書寫著任何可能的反政府宣言或顛覆國家的陰謀計畫。(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