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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出版

【類別最新出版】
例外狀態(重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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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 套書(WT03019)

類別: 總經銷代理>春山出版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陳列等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04月09日
定價:2000 元
售價:158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128頁
ISBN:978986063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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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 陳列
◎收錄於二○一三年八月《躊躇之歌》,印刻出版。


1

我在獄中就聽說過許多「出去的人」謀生過程裡遭遇的種種挫折辛酸和屈辱的事。一個根本的處境是,公家機構禁絕錄用,而好不容易受僱於私人的公司或店家之後,由於情治單位的不時侵門關照,老闆怕惹禍,往往也很快就會將你辭退。所以我出獄後回家,原本是打算就此留在鄉下種田的。這會很辛苦,我當然知道,但我想,至少,田地和農作物都不會說話,不會移動,當然也不會疑問、監視和跟蹤你,更不可能相互牽累,能絕對地放心相處和信賴;至於作物栽培管理之類更深入的情事,則可以很快學習。我想,就當作形勢所逼下的一種自我放逐或封閉,然後靠著一己的勞力,應該也可以勉強餬口自足地活著的吧,並因而或許還可以多少保有一些尊嚴、平靜、自在,保有一些美質。
或者,就像那些稻子、番薯或野草,在天空下,固定在一個偶然而命定的地方,沉默單調地過短暫的一生。

根據從小就曾幫忙種作的經驗,我當時以為,農民生活的艱難窘困,他們日日的辛勤勞苦之所以沒有相應的酬報,除了一些長期刻意壓榨欺負這些底層人們的政策之外,主要在於產銷失衡的問題。我因此去縣城的圖書館借了許多這方面的文獻和期刊,諸如:

《臺灣省農業年報》
《臺灣糧食統計要覽》
《臺灣農產品生產成本調查報告》
《臺灣省政府農林廳工作報告》
《臺灣主要蔬菜運銷成本分析》
《農業經濟半年刊》
《臺灣農業季刊》
《臺灣土地金融季刊》
《臺灣省物價統計月報》
《中華民國進出口貿易統計月報》
《雜糧與畜產月刊》
《豐年周刊》
《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叢刊》
《農業經濟論文專集》

這些,一本一本,疊置或排列,各有厚薄和尺寸,我一概認真閱讀,做筆記,抄錄各種表格和數字,抄錄在好幾本封面印著臺灣仁愛教育實驗所以及科目、級別、學號、姓名等字樣的簿子裡。簿子的樣式類似於舊時小學生使用的那種薄薄的作業簿,是我出獄前將近兩年接受思想改造時當局分發給我們上課做筆記的,抄錄各種關於執政者或國策或施政如何偉大英明的胡謅與神話。我把這些用剩的帶出獄外,原是想留作紀念的,這時卻派上用場了,初次用心地看待這些簿子,寫下自己真正整理過的勢將面對的有關嚴苛生存的客觀數據,然後不時反覆翻看,前後參照,試圖找出存在於其中的或許可以讓我掙扎而過的線索。譬如說,一九七五年冬季包心白菜的生產者所得是一百公斤九十二.九八元,而某地的零售價格卻高達三百五十二.八六元,這樣大的差距,我單純地以為,既然農政單位明知而漠視不管、放任無為或束手無策,甚至於以之做為逼迫農村人口流落入工業生產線的手段,那麼,我自己若能仔細琢磨從販運商、批發商、零批商和零售商這四階段各自有其運費、包裝費、調製耗損、工資、利潤和其他營業費所占的運銷成本比例,並且進而對照別種作物別個季節的價格指數和收益,或許吧,應該可以發現怎麼樣隱藏著的端倪。在那些明確而冷硬的統計框格內,在一個個沒有任何修辭虛飾的赤裸裸的數目字當中,我相信必定可以努力讀出它們無情的若干道理,讀出一些求生的空隙。

二十幾天了,我也幾乎每天都在田野裡行走,更曾許多次去過我家的那幾塊地。那些地,各有名字:大區、林仔尾、田尾、汆尾宅、埤溝墘、幫浦寮。都是我從小就熟悉的親愛的名字。家裡的人針對某塊地交代種作事物或談說作物的成長狀況時,一向必然都會使用的稱呼。記憶裡,它們曾經年復一年一再分別生長過稻子、土豆、番薯、番麥、番黍、甘蔗、黃麻、棉花、?豆、芝麻,甚至麻竹、芭樂等等。這些作物,從生到死,無數次,我或多或少參與過。入獄初期,長時間望著囚房高處的那個小鐵窗,望著那一狹小方格裡每天唯一能見到的被鐵條割裂的天色,曾經也是無數次,我想起這些土地和作物,想起我在烈日下或颱風下雨中播種、除草、收穫、抬扛之類的勞動,想起這個大平原上有氣派的天空和自由的雲。在回憶和想像裡,這一切,彷彿都在閃耀著光輝的色彩,同時散發出令人懷念的夢境裡的氣味,經常使人惆悵,但像是也會生出一種支撐的力量,或是成為祕密的陪伴,陪伴我起初的一長段時而惶惑時而鬱悶的日子。而現在,我終於回來了,實實在在走在格局樣貌其實已非記憶中景象的農路田埂間,或者久久坐在圳溝的土堤上,每一次單獨的行走和靜坐,都有如一番重新的摸索和確認,好像一再地想要再去建立我與這些我曾熟悉的田園生息道理的關係,同時也像是跟自己思緒不時起伏的紛亂磋商。

季節從十二月下旬我出獄以來到這時候一月初,幾乎一直瑟縮著。雲層經常低垂。在寒意籠罩下,我家的那幾塊地,和它們四周圍的所有農田一樣,大致顯露出的是收斂和壓抑的渾沌神色。二期稻作收割後的稻草頭,貼著地面,枯灰成一片,正在逐漸腐爛。一塊休耕地上的雜草,參差萎頹。旁邊早已停水的灌溉圳溝裡,沉積著乾渴的汙泥。兩塊地裡的梔子叢在秋天採收後這時正進入休眠期,許多葉子轉黃甚至掉落了。只有番麥園顯得還有精神,濃綠的波浪狀長葉片和頂端上的雄穗花,在寒風中時而微微招搖。我知道,在時序、風雨和冷熱的變化中,我家的這些地,就如這個平原和它所有的植物生命,也在變化,在感覺和等待。在過去很長的時期裡,它們就是這樣地在疲憊和復甦的一再循環中逐漸養育了我,讓我可以背負著親人的期望,可以有機會脫離它們,脫離農業和農村。我看到童少年不同時候的我在這片土地上在祖父母父母弟妹身旁參與許許多多勞動的不同身影,並且也看見自己早起晚歸揹著書包而書包裡有阿嬤或母親做的寒簡便當趕路通學疾走的樣子……。

然而,如今,我卻仍須回來,回來尋求它們和他們的重新收容,再度寄望仰靠它們和他們過日。

我已跟父母親說了我想留在家裡種田的意思。他們沒有表示是否贊成,而仍然只是以當初接我出獄、看著我的時候的那種眼神看著我。一種經歷某些難言的遭遇卻又無從且不敢追究是非曲直之後才會有的眼神。表情也是那種受到很大的驚嚇之後那種幾乎沒有表情的表情。一些深沉的痛,一些隱忍,一些不得不勉力撐持的暗淡的光。

幾天後,父親用摩托車載我去外縣看地。就在路途中,我才知道,在我入獄後,父母親曾有好幾次打算搬離這個世代定居的家鄉,而且希望搬得愈遠愈好,最好是一個完全無人認識的地方。他們總覺得,住在村子裡,有點礙拗;他們和村人鄰居之間原來那種自在相處的關係,從我入獄之後就好像罩上了一層扭曲扞格的陰霾。父親說,我被抓被關的事發生後不久,也不知道為什麼,村子裡的人可能就已經傳開了。他知道背地裡有不少人在低聲私語,但是除了極少數的親友之外,大家都不會當面直接向他問起到底是怎麼回事,甚至於好像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樣子。他說:「大家,明明知道,但是大家都會驚,都在閃避。」他還說,他其實根本就不願意談起,也無從談起,因為到底在我身上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家裡的人甚至也所知有限或不確定,而且,管區警員早在我入獄之初就已鄭重地告知他和母親,不可以隨便跟別人談論這回事,但他總覺得,周圍的整個氣氛是不正常的。即使是這麼多年了,似乎一直如此,好像那是一件極為羞恥而可怕的事,是一種邪靈的詛咒。這幾年裡,他因此經常會利用農暇在外地做青果收購販運的生意時,儘量留意打聽是否有什麼適宜的農地要出售。但因茲事體大,牽涉到必須先賣掉原有的地才有資金買地和蓋房子等等現實的限制,以及會被村人認為是在「跑路」之類的顧慮,以及其他的種種煩惱遲疑,舉家搬遷的事始終沒成。(全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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